第七十四碗湯(八)
商約從有意識的時候就被教導一生效忠殿下,他自認爲對殿下了解頗深,殿下是個很風雅很溫和的人,喜歡琴棋書畫,精通治國之策,待人更是仁義,誰人不誇一句賢德。
可他對誰都是一樣的。一樣溫和,一樣有禮,可方纔,商約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殿下有些變了,性格有些喜怒無常甚至冷淡殘酷,卻唯有在那姑娘面前展露出特別的溫柔。
就算是沒有兵變的時候,他跟在殿下身邊十幾年,也不曾見到殿下這樣。商約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雛兒,他知道太子的舉動代表着什麼,只不過殿下自己好像沒有察覺,也不能怪殿下,畢竟沒有成親不說,連個開臉的宮女都不要,哪能懂什麼叫男歡女愛呢。
但是那姑娘長得也太……商約剛纔不小心看到了,蒙面布拿下來之後才曉得她爲什麼要遮住臉,他內心知道只要殿下喜歡就成,可理智又告訴他這位實在是配不上殿下,哪哪兒都配不上,殿下是不是錯將恩情當錯了男女之情?橫豎殿下目前也沒有搞明白,他就不要點破好了,只盼着日後殿下自己清醒,否則這位姑娘的姿色,着實難登大雅之堂。
殿下日後是天子,身邊自然能有環肥燕瘦三千佳麗,少這一個也不少。
阿醜醒來的時候天又黑了,她揉了揉眼睛,隨後肚子咕嚕嚕的叫,才發現自己是躺着的,殿下正坐在不遠的地方看着她。她嚇了一跳連忙爬起來,“殿下是不是餓了?奴婢——”
啊,是了,她想起來了,他們已經離開小木屋了。
太子看着她表情變得沮喪低沉,心道真是個不靈光的,心底想什麼看臉就知道。便命令道:“過來伺候我吃飯。”
他早就該吃了,可阿醜不醒他沒胃口。他已經習慣了她的照顧,旁人怎麼做都覺得彆扭。
阿醜連忙爬起來到他身邊,雖然是在趕路,但案板上擺着的菜餚卻十分精緻,商約知曉太子風雅,連菜都準備的無甚缺漏。太子稍稍用了些就不吃了,他飲了口茶,對阿醜說:“全部吃光。”
“啊?”
“啊什麼啊,吃不光就把你丟下去,不要你了。”
阿醜一聽,二話不說開始吃,桌上的飯量還剛剛好,恰巧叫她吃飽又不至於撐到。嚥下最後一口米飯的時候有點被噎着,手邊不知誰遞了杯茶,她下意識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拍了拍胸口。接着,意識到殿下正看着自己。
先是羞愧,然後是悔恨。她太粗俗了,一點氣質都沒有,真是辱沒了殿下,怪不得之前在太子府的時候,別人欺負她時都說她天生下賤命,就只配做些下賤的活。
她確實……是這樣的。
阿醜是認命的,她安於位卑言輕,自是愧於自己髒了太子的眼。正在此時,腦門上一陣痛,她捂着額頭叫了一聲,看到太子冷冷淡淡的眼神:“瞎想什麼?”
“殿下,以後還是別讓奴婢在您身邊伺候了吧,奴婢實在是……”
“怎麼,剛把你帶出來就不想伺候我了?”
“不是!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她連忙解釋,不想讓殿下以爲自己是挾恩情求報答。
“那不就成了。日後你除了照顧我,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太子敲了敲馬車窗示意屬下進來收拾,“好了不要說話,你過來。”
阿醜依言湊過去,卻被他要求再近一點去看,她再往前一點,發現兩人的姿勢變得有點尷尬,好像自己坐在殿下懷中,而他從身後圈抱着她。
怪怪的。
“別動。”剛想掙扎就被敲了下腦袋,阿醜乖乖不敢動了。
太子滿意地點頭,指了指書本:“從今日起,我來教你識字。”
“???”
太子扳正她扭過來看他的頭,用一種波瀾不驚的語調說:“我也難免會想聽些話本之類的故事,只是演的懶得看,也懶得讀,你得讀給我聽,不識字可不行。”其實他早就想教她了,可在山裡的時候實在是不方便。紙筆艱難不說,爲了生活她每日都累成那樣子,他哪裡捨得叫她來識字。
現在可就不一樣了,以後她絕不會吃苦,那認點字就絕對不會有壞處。
只不過……阿醜的學習能力遠遠超出太子的想象。怎麼說呢,大概他剛學會說話都比這丫頭聰明,明明平日裡把家裡處處打理的井井有條,危難時刻又聰明果敢,怎麼這腦子還是會閉起來的麼?真是難以想象,這樣笨的丫頭,是怎麼把他救出來,又把他好好照顧這半年多的。
阿醜更羞愧了,她真的學的太慢了,連拿毛筆都要學許久,可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命賤不用學,因爲殿下從來都不會不耐煩啊,他太有耐心了,完全不像平日裡動不動對她發脾氣來着。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的行程,他們終於到了邊疆大軍駐紮之地。鮮少有人知道,統率邊疆七十萬大軍的兵馬大元帥武彥,是太子的人。他爲人寬和賢明,卻深知未雨綢繆的道理,若他安安穩穩登基,那麼武彥會成爲他最得力的將軍;反之,則會成爲他翻盤的最大依恃。
快到的時候,太子見阿醜臉色有些發白,便捏捏她的耳朵叮囑說:“我到哪裡你就到哪裡,聽到沒有?”
她乖乖地點頭,樣子特別惹人疼。這段時間馬車裡只有他們倆,太子不許她再蒙着面了,但是她卻很自卑,所以他也不想逼她,早就叫人準備好了一個精緻的面具,恰巧遮住了她左邊有着大片胎記的臉。阿醜很喜歡,喜不自勝的戴上了,太子見她這樣,又是無奈,有時寵愛。“我先同你說清楚。”
阿醜聽他語氣嚴肅,立刻正襟危坐:“是。”
太子有點想笑,忍住了:“日後你不再是太子府的奴婢……”話沒說完就看到阿醜一臉哭唧唧,眼神似乎在說殿下您不要奴婢了嗎那奴婢絕不會給殿下惹麻煩的。“你是我的恩人。”
“啊?”
她又傻了。
太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發,有點枯燥,可是又黑又濃密,他會把她養好的,養的白白胖胖。“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的身份,日後你大可以肆無忌憚的活着,不管有什麼事,都有孤爲你撐腰。你是孤的姑娘,記住了嗎?”
阿醜茫然地點頭:“可是……殿下不要奴婢伺候了嗎?”
“也不許再自稱奴婢。”修長的指尖點住她想要說話的脣,“你不是奴婢。”
那、那阿醜是什麼呢?阿醜除了做奴婢,還能做什麼呢?她不明白。
“你跟我說過,自己沒有名字。”太子對她微微一笑,“我也覺得阿醜這兩個字配不上你,所以我給你取個名字,你說好不好?”
阿醜哪有不樂意的,身爲奴婢能讓主子賜名那是天大的恩寵,她是沒有名字的人,人人叫她阿醜,是因爲她是個醜八怪,如今殿下紆尊降貴爲她取名,她心中自然歡喜無限:“好。”
“也不問問叫什麼?若是叫什麼阿貓阿狗……”
“那也可以。”她開心的對他咧開嘴,“有名字就好,叫什麼都行的。”
真是……傻透了。太子輕嘆,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包裹起來,“入淮清洛漸漫漫,人間有味是清歡。你就叫清歡。”
清歡眨了眨眼睛,仍舊是傻的,她不懂這句詩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只覺得殿下給的必然是極好的,於是連着點頭:“好,那奴婢就叫清歡。”
太子笑着,“不許再自稱奴婢。”
“那……”
他只笑不說話,也不告訴她應該怎樣自稱。她最自卑就在於自己沒有名字,在於她天生詭異醜陋的容貌,世人皆愛以貌取人,誰會願意去看一個醜人的內心有多善良溫柔。旁人厭惡她嫌棄她欺辱她,卻不知她是他的掌上寶眼中珠,是他瀕臨絕望於人生低谷中的救贖。
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的過去,她會有一個嶄新的身份,他要讓天下人都羨慕她尊重她,讓這世上對她那些異樣對眼光全部化爲虛無。
等到他的腿好了,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等到他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會將一切奉獻給她。
包括他自己。
商約現在對清歡畢恭畢敬,雖然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姑娘的名字。殿下對她看得太寶貝了,連平日叫她都是小聲的,難不成他這個屬下還能嚇到人家不成?不過趕路的這麼長時間也讓商約認識到一件事:怎麼對殿下,就要怎麼對待這位醜姑娘,否則殿下發起火來誰都受不了。
不就是一個救了殿下的普通女子麼?到底有什麼勝過常人的地方,讓殿下對她另眼相待?那位京城第一美人,號稱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丞相家小姐,對殿下一往情深多年,也不曾殿下對她比旁人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