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碗湯(二)
“殿下……”阿醜嘴笨,不會安慰人。“咱們還是先逃吧,您、您有什麼法子麼?”
“你跟着我做什麼,也會死的。”太子淡淡地說,“你走吧,現在走還來得及。”
阿醜低頭咬了咬脣,她不敢與太子辯駁,也不想說些表露真心的話,只到他面前,又將他背到了背上,然後一步一步往外挪。太子被她這一弄整個人都不好了:“你、你這是做什麼?!”
“殿下不可以死。”也不可以失去求生的意志。我會一直陪伴着您,這樣的話,阿醜說不出來,她自覺沒有資格這樣說,但她就是覺得,他不能死,有朝一日,他總能拿回屬於他的東西,可她不會說,也不會表達,只能拼盡全力救他,纔能有日後的轉機。
她什麼都不懂,甚至大字都不識得一個,但她就是這麼認爲的。
太子堂堂七尺男兒,怎麼能靠一個女人揹着,然而他的雙腿毫無知覺,看來是筋腱都被砍斷了,雖然他止了血上了藥,卻是毫無用處。思及此,一陣陣的絕望悲憤涌上心頭,自問一生寬厚待人,何曾有過半分虧欠,緣何卻落得這般境地?這樣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阿醜感覺背上的人在顫抖:“放我下來。”
她倔強地搖搖頭:“不。”
“孤說了,放孤下來!”
阿醜還是搖頭。
“怎麼,現在不把孤當太子了嗎?!”
他生氣了,但氣的是她嗎?任何人,被真心相待的親生兄弟背叛誣陷傷害,都會如此痛苦的吧?阿醜能理解,她得知爹孃準備賣掉自己的時候也是這樣難過。“殿下。”
她的聲音因爲過度缺水有些沙啞,方纔只記得給他潤脣,自己卻忘了。可這聲音低啞柔和,卻有着說不出的堅定,“奴婢相信殿下,殿下也要好好活着,都會好起來的。”
她不會說振奮人心的話,來來回回反反覆覆,也不過一句“都會好起來的”。
太子趴在她肩頭,阿醜感覺脖子有點溼潤。但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堅定地揹着他往前走。
過了許久,太子纔開口:“……他料定我沒有出城,如今城門口定然戒備森嚴,往那裡走也是無用,出不去的。”但出不去,留在京城早晚會被找到,仍舊逃不了一死。
阿醜卻眼睛一亮:“不,出得去,只是要委屈殿下。”
委屈?他都這樣了,還談何委屈不委屈?
半炷香後太子簡直想要選擇死亡。他眼睜睜看着阿醜將他藏進裝餿水的桶裡,桶裡異味極大,這種卑賤的工作都是在夜裡進行,守城的士兵不會嚴加盤查,畢竟這搜水桶能把人臭出病來。阿醜自己也藏了進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的驚人,牛車緩慢,她在桶裡將她抱緊,太子的臉緊緊埋在她的胸口,那裡溫潤柔軟,帶着淡淡的簡單的皁角香。
太子年方十八,尚未娶親,從未和女子如此親近過。
果然,雖然九皇子下了命令,但士兵們也就是敲敲搜水桶,確認裡面裝的是餿水也就算了,連打開都沒打開——開玩笑,誰要看這種東西,蓋子蓋的那麼緊都如此臭氣熏天,打開了還得了。再說了,誰人不知太子殿下生性愛潔,光風霽月,怎麼可能在這裡頭。
牛車也不知走了多遠,直到停下,阿醜聽到趕車大叔抱怨着來時不該吃多了瓜果導致瀉肚,她立刻推開蓋子,自己先爬出去,又艱難地將太子拉出來,不顧身上滴滴拉拉的餿臭味,揹着他趕緊藏到草叢中,等到大叔將牛車趕走纔敢出來。
這種時候,是任何人都不能信任的。
太子沉默地趴在她背上,阿醜往附近看了看,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認得這裡。她小時候弟弟生病發熱,家中沒有多餘的銀子,爹孃便讓她帶着筐子爬山來採藥,後來她才廚房多看多學,也知道了不少,藏到山裡去就好了!
太子也能感覺到她突然有了勁兒,雖說逃了出來,可他內心卻滿是灰暗絕望,一個斷了腿的廢人,能好到哪裡去,還能有什麼未來?
他什麼都不會有了。
阿醜不知太子在想什麼,只努力地往山裡走,早年間她還記得在這裡有個廢棄的木屋,聽說以前是一對夫妻住的,那妻子得了癩病,村裡人怕傳染要把她浸豬籠,丈夫便揹着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妻子來到人跡罕至的山裡,蓋了這棟小木屋。
多年沒有人住,傢俱早落上了灰塵,可對阿醜來說這裡簡直就是天堂,九皇子絕對找不過來。當年如果不是她迷路了,也不會拐到這裡來。
說什麼讓她來採藥,爹孃可能是想讓她死在滿是野獸的山裡的,她根本不認識那些,何談採摘?迷失方向後她到了這個木屋,裡頭的夫妻早已化爲白骨,還將她嚇了一跳。後來她把他們夫妻合葬,磕了幾個頭才離開,走的時候拿走了一些曬乾的草藥,回去後賣了點銀子,爹孃才少打她幾頓。
小孩子哪裡知道什麼,她只是看着那對相擁而死的白骨,心裡頭難過酸楚,便就地挖了坑將其掩埋,把採來的花放了一把,祝他們來生仍然能夠相守百年。
她先把太子放下,然後跟他說:“殿下在這裡休息,我去燒點水給殿下沐浴。”
她來過這兒,因此並不陌生。先去墳前磕了頭,又採了束花,這才進了廚房。
木屋臨水而建,還有菜園子,圍着籬笆也很方便安全,四處曲徑通幽,出去容易進來難,短時間內絕對不會有人找到。只是鍋子多年不用,積灰甚多,阿醜刷了好久纔將其洗淨。現在的天去溪水裡洗還是太冷了,而且殿下傷重,更要小心將息。
等到她把水燒好,太子看着她,屋裡很暗,只點了一盞燈,她身上又髒又臭,哪裡看得出本來的樣子。於是便任由她幫自己脫掉鞋子,只是浴桶什麼的是沒有的,他得自己擦身子才行。
阿醜不是不想伺候,而是不敢,她身份卑微,做的都是低賤的活,哪裡有資格伺候殿下?太子卻是不喜歡侍女伺候的,平日裡基本上親力親爲,阿醜見他無恙,自己便出去了——她也得洗一洗。
衣服自然是不能再穿,便將那對夫妻的衣裳拿了出來,阿醜一邊憂愁這樣粗糙的布料殿下穿了不舒服,一邊又欣喜於自己能留在他身邊。
這是愛情嗎?阿醜不知道,她的意識中根本沒有這兩個字。她只是想報答他,爲他的恩情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就像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人一樣。
食物早已不能吃了,米都被蛀空了,菜地更是一片荒蕪,但好在溪裡有魚蝦,阿醜藉着月光捉了些,然後在廚房裡快速處理了一下端上了桌。
太子吃的很少,阿醜很擔心,但是她把剩下的全吃了,因爲她實在是太餓了。
誰能想到,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能把太子背那麼久那麼遠,彷彿身體裡有用不完的力量?
牀她也收拾過了,被子拍了拍給太子蓋上,太子的腿需要想辦法,深山老林裡自然不會有大夫,可是之前她在府裡的時候,廚房裡的張師傅不小心跌斷了腿,阿醜被派去照顧他,哪些藥材她都記得,也都認得。
山裡最不缺的就是寶貝,老話都講靠山吃山,就是這個道理了。
夜早已深了,太子從噩夢中醒來,才發覺滿室幽光。他下意識朝光線處看去,便瞧見阿醜坐在桌前,對着桌上擺着的一堆草藥發愁,手邊還有個小石臼跟圓溜溜的棍子。
她雖然記得,但那都是硬記的,腦子到底是不靈光,偶爾也能大智若愚一下,大多數時候還是愚笨不開竅。因而草藥雖然找了來,卻總是記不住自己數了多少,又要怎麼按照比例來分配搗碎。
太子輕咳了一聲,才發現整個屋子和自己睡前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僅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還散發着花草的香味,扭頭才發現枕頭邊放了一把花,那香味正是這樣傳來的。
阿醜見他醒了也很高興,先倒了碗水,畢恭畢敬地承過來,這裡沒有精緻的青花瓷茶碗,連喝水的碗都缺了一個角,她覺得殿下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惜自己沒有用處,實在是叫人難過。“殿下您醒了。”
太子接過水碗喝了兩口:“你在做什麼?”
“這是奴婢方纔找到的草藥,可以治腿的。”她認真地說。“可是奴婢腦子不靈光,數分量的時候總是數了這個忘了那個……”
太子莫名覺得莞爾,“你來說,我來數。”
“這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太子對她微微一笑,“不是都爲了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