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錘在油坊掄了一天大錘。不叫苦不叫累,在別人看來有些反常。這種反常其實人們都已經習以爲常。只不過兒子趙大友沒有考上大學唄!但是對於他來說,那可是關乎趙家人的自尊和顏面問題,關乎子孫後代香火旺不旺的問題,關乎大友命運前途的大問題。
從早上一進油坊大門開始,他就沒有和誰說過幾句話。一次次使出渾身力氣砸向木樁,砸得木樁陣陣作響。擱在往日,都是兩個人回輪打錘,還沒有看到過一個人這樣無休止地打錘的。
因爲,擠油是一個複雜差事,更是一個苦差事,你不用力打,夾在木樁裡的油料就擠不出來。趙大錘這樣堅持着,中間一口水也不喝,似乎他要把今天庫裡的油料都擠完,把一輩子的力氣全部用在今天。
從早上開始,他除了中間吃飯解手之外,就是輪錘拍打木樁。一直幹到晚上下班。因爲晚上擠油是不停的,要不是老馮頭硬把他趕出油坊大門,說不定他還要夜間繼續幹下去。
趙大友高考落榜了。這個壞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在趙大錘看來,兒子學習成績優秀,考大學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道高考給他報來了最快的消息。這讓他萬萬也不會想到。他一頭扎進油坊,感覺自己丟盡了老臉,哪裡都不願意去。
他和老伴商量着,提前已經辦好了趙大友上大學的一切準備。老伴一入夏天就開始空兒加三地爲他縫製被褥,縫製了一套嶄新的繪有牡丹花的被褥,置辦了牙刷牙膏洗臉盆,毛巾香皂筆記本等生活用品,還特意從蓬州縣城的百貨大樓爲他購買了一塊太行手錶、一大塊滌綸布料和一雙鋥亮鋥亮的皮鞋,找人幫忙爲他做好了上大學的兩套嶄新的中山裝,爲的就是在學校裡能夠替換清洗。
趙大錘和老伴自從兒子高考結束,除了到隊裡幹活,幾乎就很少出門。趙大友倒是嘻嘻哈哈的,沒有放在心上,當父母勸他繼續複習一年,來年再考的時候,他一直搖頭。
也許這就是命。趙大友自從在醫院裡遇上了朱友鍾,他的詩作就寫了一百多首,幾乎可以結集出版。他也曾嚮往着自己未來成爲一個著名的詩人、作家。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朱友鍾這裡已經把趙大友書寫的手抄本詩歌用針線穿插起來,完全當成了一本正規出版圖書來看,這當中很多首詩她幾乎記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她正在着手在加了漂白劑的白紙上,完全按照新華字典上的宋體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並且根據每一首詩的意境描述,配以精美圖片,或在詩歌的最後再加上自己閱讀後的感言,感言用圓形、長方形、菱形、甚至畫一棟樓房、繪一副美圖圈住這些經典感言。
她做好了計劃,準備用兩個月時間完成。到了那個時候,她會把這本具有象徵意義的書,作爲趙大友考上大學的特殊禮物送給他。那個時候趙大友一定會感到很驚喜。
誰知道就在即將完本的時候,出現了巨大意外。朱友鍾心中不免有些替他惋惜。不過,朱友鐘的心情是複雜的,她既祝願他能考上大學又擔心他考上大學。這些沒有考上大學,她心裡想也許這是她的福音,這才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趙大友什麼都不在乎,他照樣出去逛街,照樣出去騎着自行車沿街遊玩,照樣和朱友鍾幽會。他甚至會參加生產隊裡的勞動,和社員們一起拉一排子車棉花去中丘收購棉花站點上棉花。
和朱友鍾在一起的時候,他總希望把自己的知識和技能全都傳授給朱友鍾。並且,他會帶朱友鍾到南丘村西南最高的蓬山崗山頂的那棵洋槐樹上對詩讀書唱歌。
當趙大錘得知兒子滿大街地跑,非常氣憤,插住街門在家開始教訓趙大友。說他是不知羞恥的東西,沒有半點自尊心。甚至反對起他和朱友鍾談對象,他認爲這一切都是由談戀愛引起的。
趙大友死活不承認考不上大學跟朱友鐘有關。他說,沒有考上大學是因爲自己馬虎不認真。錯誤地利用了物理公式和數學公式,影響了考試分數。他說,自己很想上大學,並不是把上大學不當一回事。
趙大錘現在開始後悔當初兒子的選擇。那時候趙大友被馬車撞傷後住進醫院,正好友鍾也受傷住院,趙大錘覺得這也許是人生的安排,他遵從了這種天意,兒子回家扯起這些話題也就勉強答應了。他認爲老朱一家都是好人,勤奮持家,沒有是非,沒有閒話故事。
所以,當友鍾弟弟友康考上蓬州中學之後,他獻出了很大禮物。只覺得兒子不小了,友鍾人好,又和大友談得來,爽性在友康上學問題上大方一次是值得的。
誰曾想這之後兒子迷戀上了友鍾,和友鍾又是逛街,又是對詩,肯定是因爲這些問題耽擱了大友的學習成績。
趙大錘連續幾天情緒很糟糕,原來吃飯的時候左鄰右舍都會端起碗筷,拿起窩窩頭到街門石墩上吃飯,這些日子,趙大錘一家門前冷落,只有偶爾的雞狗從門前掠過。
直到有一天下午,從四隊油坊裡冒出一股股濃煙來。一會火勢從窗戶上門頭上竄出來,迅速蔓延開來。眼看着火苗就要燃燒到盛滿油料的庫房。趙大錘和夥計們不顧火勢猛烈,奮不顧身,仍然堅持救火。
全村人在喊叫救火聲中很快聚集起來,有的人鑽進牛棚,把牲口一頭一頭地牽出來,有的拿起水桶,到附近水井澆水滅火,從四面八方運送水桶,還有的趁大火還沒有燒到糧食庫房,緊急轉移糧食和油料。
經過集體積極撲救,大火慢慢被撲滅。這時才聞到嗆鼻子的焦糊味兒中摻雜着花生的香味兒。大火滅了之後,人們開始清理屋裡的東西。一鍋已經炒好的油料就這樣白白地被燃燒一光。原來擠出來的三個裝滿了油的油桶,被燒得面目全非。
誰也不曾想到,這時的趙大錘已經被堵在油料房間,儘管沒有燒傷身體,可是已經被裡面的濃煙嗆得不省人事。也許是臨時缺氧影響了他的呼吸。
他很快被救出來,有人把桶裡的水潑在他臉上頭上身上,有人給他扎人中,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心臟開始跳動起來,脈搏開始活躍。他的頭上臉上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
“都是我若得禍,都是我若得禍!”微弱的聲音在自我譴責。
原來在換打木樁的時候,他坐在一旁一直抽菸,幾天的煎熬,他吸着煙靠在一個麻袋上就睡着了。誰知油坊裡和別的地方不同,到處都是油漬,最易燃燒。結果,別人都在忙乾乾活的時候,火勢慢慢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