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大清早,掬月齋的門口就已經擁擠了一羣人,他們各自手中或提或抱,總有些用獸皮包裹着的大物件,卻不知是些什麼。
“衛公子,這些東西往哪兒擱?”領頭的人見衛檀衣開門迎出來,便踏進門檻問道。
衛檀衣纔剛起牀不一會兒,聽到敲門聲就趕了過來,甚至連頭巾也還未來得及纏上,只披着一頭烏黑的長髮,神情慵懶地隨手一指店中的空地:“擡到那邊去,把琴案支起來,仔細着點,別磕碰了。”
領頭人望着他兩眼放光,點頭哈腰道:“是是,都麻利點進來,你們幾個,趕快把琴案支好。”眼睛卻一直留在那張瞌睡的臉龐上不捨得移開。
懷抱琴案的幾個人先進門來,在地上解開獸皮,將雕花鏤空的琴案一塊塊拼湊起。
“衛公子還有別的吩咐麼?”領頭人腆着臉笑問。
“有,”衛檀衣打了個哈欠,“若是想把眼珠子留在這兒,我可以成全你。”
那人趕忙低下頭,說着那這便走了,吆喝上那羣人收拾了獸皮趕忙出門去。
衛檀衣望了眼角落裡的鸚鵡,道:“看好了東西,一會兒淬思回來了讓她候着人送琴過來。”鸚鵡撲棱着翅膀,將小腦袋偏到一旁蹭了蹭。
“不好了!”韓如詡匆匆跑進門,一見他就愣住,“……你怎麼這副打扮?”
“哪副打扮?”衛檀衣低頭看了看自己和往常並無不同的白色長衫,沒發現什麼,便不耐煩地搔了搔額發,“韓大人來得正好,淬思還未回來,你且替我看會兒店。”說着就要往後院走去。
韓如詡趕忙攔住他:“你等等,都這時候了你還準備睡回籠覺不成?”
還不等衛檀衣回答,鸚鵡早已拍着翅膀跳了起來:“滾出去!滾出去!”
“閉嘴!”韓如詡大怒,這鸚鵡明明是自己買的,怎麼專和自己過不去。
“都別吵,”衛檀衣看似很疲倦,撥開他的手,“有什麼要說的讓淬思回頭轉告我。”匆匆回房去了。
這算怎麼回事?韓如詡愣在當場,恰好淬思手提一串藥包回來了,立刻迎上前去:“誒,他是……”“抱歉韓大人,現在沒空跟你說什麼,沒什麼事的話請離開吧!”淬思也飛快打斷他,放下藥包後到角落裡升起了爐子。
煮茶的釜中現在煮着一副中藥,嗆人的味道讓韓如詡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難道說那傢伙病倒了?看起來似乎不像啊,不還有力氣起來做生意麼。
“韓大人,”淬思專心地扇着火,“若是渴了,玉杯就在多寶格上左數第二,請自行到院中盛水。”
韓如詡尷尬不已:“那倒不必。你這忙着煨藥,你家主人犯病了麼?”
淬思將蒲扇換了隻手,擦擦汗繼續扇:“主人身體一向不好,在武公山逗留的幾日吃了些油膩的飯菜,這又難受了。”雖然並沒有額外的意思,韓如詡還是聽出了她對自己的不滿。
吃了油膩的飯菜是因爲在武公山耽擱久了,耽擱的原因是他腰傷未愈,而腰傷未愈說到底不也是那傢伙害的麼?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幾日的飯菜當真油膩麼?
“我可否到後院去?”事情耽擱不得,非說不可。
“不可,主人現在需要休息,希望韓大人不要去打擾他。”淬思輕易地就駁回了。
“這件事關係到太子殿下的性命,說什麼也……”“主人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嗎?”
淬思放下蒲扇站了起來,神色有些冷冽,好像非要韓如詡給出個說法來。
“這是兩回事,”韓如詡記起她上次逼近自己的刀鋒,有些忌憚,不由得退後了一步,“殿下如今被軟禁在宮中隨時可能遭不測,若是他有個閃失,國本動搖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太子的性命和一介平民的性命怎可相提並論。
淬思微微一笑,輕聲道:“是麼,就因爲位高權重,連性命都重於常人許多倍,自己任性妄爲卻要別人來收拾殘局,可笑這些善後的人卻個個心甘情願。”
韓如詡臉色一凜,看着她不語。
“而那些於國於民並無利害的人,便是死乾淨了也沒人疼惜,甚至於爲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以被毫不吝嗇地犧牲,爲其父母竟也引以爲榮,真是可悲。”
話至此,韓如詡明白她不過是借題發揮,興許是想到了過往的經歷,並不一定是針對自己,便想以退爲進:“爲人臣子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況且你家主人既於太子交好,必不會坐視不理。”
淬思冷笑:“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爲了救太子一命,主人甘願赴死?”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或者說爲了救太子,韓大人甚至可以提着主人的頭上大殿?”
“我……”
“你們兩個,吵夠了沒有?”
話間,衛檀衣已經靠在了門邊,青絲散亂,倦容滿面:“藥煨好了就送過來。韓大人,請隨我來。”說完折身又要回去。
得了許可,韓如詡不顧淬思怒目相向,緊跟了上去。
“敝處桌椅不乾淨,請韓大人就站着說話吧。”衛檀衣重新躺回到牀上,長出一口氣道。
主人不看座,韓如詡只得站着:“殿下被軟禁一事你可知道?”
牀上人懶懶地哼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皇上似乎認定了小皇子是被他所害,更有傳聞說要廢了太子,”韓如詡急促地說完,發現那人毫無反應,“你一點都不緊張?”
衛檀衣微擡眼:“我爲何要緊張?改朝換代尚且尋常,更換太子又與我何干?”
韓如詡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幾乎就要衝上去將他從牀上提起:“你這人究竟有沒有良心?殿下也算待你不薄,此等時候你竟然說出這般連畜生都不如的話!”
“韓大人!”背後一聲怒斥,淬思端着藥碗走了進來,“再不知收斂,別怪淬思手下無情。”
“把藥拿來。”衛檀衣只伸了伸手,淬思趕忙上前將藥碗遞給他。
房內一片寂靜,只聽得到氣息吹在藥汁上發出的微弱聲響。待藥稍涼,衛檀衣便一氣飲盡,那藥想必極苦,他的眉頭深深擰起,直到淬思端着空碗出了房間。
“你這得的什麼病?”這時候韓如詡纔有點探望病人的意思。
衛檀衣半靠在牀頭,閉着眼有氣無力地回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這幾日幾乎未曾進食,全身乏力。”
未曾進食?就因爲吃了武公山下老人家做的菜,回來後就絕食了?韓如詡驚得眼欲脫眶:“爲何不進食?”
“吃不下,”病人怏怏道,“那老人家着實好客,只怕是把年節才捨得吃的臘腸拿出來了吧,也不好拂了人的一番好意,結果成了這樣。”
韓如詡說不出話來,吃了幾口臘腸就能病得茶飯不思,莫非這人平素都吃素?他這麼問了,衛檀衣也出乎他意料地點了頭:“人以外的生靈我幾乎不殺。”
“那我還是改日再來吧。”看他的樣子是真的虛弱,若是換作自己四五天不進食,恐怕也和他相差無幾,韓如詡只得放棄尋求幫助。
“既然來了就一次將話說完,做不到的話,我只當沒聽見就是了。”衛檀衣此時也有心情捉弄他,勉強地露出了些許笑意。
東宮已然被封鎖,但凡有生命的哪怕是隻鴿子都飛不進去,太子黨在這樣的情況下自然是慌了手腳,萬一變了天自己難保不成爲陪葬,因而說什麼也要設法保住太子。
太子宋旌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除去夭折的皇子,另有四位兄長在前,不過由於十四年前的一場謀反大案,年僅十五的二皇子被賜死,連同妻妾和剛出世的幼子。皇長子宋鄂是宣平帝的長子,羅賢妃所生,其外公羅震林是光復大濟的開國將領,本是最有希望成爲太子的一人,卻在五弟宋旌出生後被宣平帝拋之腦後,其中忌憚外戚專權是一,爲宋旌的才華驚歎也不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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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聽箏》,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