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晴持續了好些天,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京城裡多了許多前來走親訪友的異鄉人,進軍不得不加強巡邏避免亂民滋事。
韓如詡不分晝夜執勤的結果就是一頭病倒,終於在年前破例獲准休息,太子親自登門探望不說,宣平帝也賜了許多好藥材,以資褒獎。
“什麼重病在牀,我看韓大人精神得很嘛。”衛檀衣懶洋洋地靠在太師椅裡,心不在焉地挖苦着。
韓如詡使勁吸了吸鼻子,接過淬思遞上的熱茶,貼着臉頰取暖。
“喲,今天真是格外溫順,真是拔牙的老虎不如貓了。”看他沒回應,衛檀衣繼續挖苦。
“你消停會兒吧,我現在開口說話都困難,沒工夫跟你瞎扯。”極爲罕見地,韓如詡息事寧人地嘟囔了一句,只不過他重重的鼻音說明了他服軟的根本原因。
衛檀衣卻一點兒沒有體恤病人的意思,指尖嗒嗒敲着桌面:“韓大人不是病了麼,怎麼還上我這兒來,莫不是想把風寒也傳染給我們,或者是希望病得更重一些,過了年也不用巡街?”
韓如詡衝他齜牙咧嘴,然後一陣猛咳,看樣子真是有心殺敵無力迴天,就連淬思都露出了關切的神情,衛檀衣終於放過了他,眼神示意淬思將爐子提到他跟前。
“我來這兒的原因,你不是很清楚嗎。”反覆清過嗓子後,韓如詡怪腔怪調地反問。
“還是爲了紫薇百陣?韓大人的執着倒是令衛某佩服啊,”衛檀衣唏噓不已,“不過你執着也無用,紫薇百陣已經送回了師父手中,當年二宮主裴少音擅自做主將紫薇百陣留在了宮外,這回師父可該原諒他了。”
“我不關心那個。”
聽他這麼說,衛檀衣挑高一邊眉:“那敢問韓大人爲何事勞心?”
韓如詡十分認真地望着他,張嘴——
“哈啾——!”
“噗哈哈哈哈……”淬思笑得險些打翻了香爐。
衛檀衣的臉上掛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惱羞成怒,咬牙切齒:“敢耍我?韓如詡你活膩了嗎!”
“純屬意外,”被連名帶姓地叫絕不是什麼好兆頭,韓如詡非常理智地見好就收,“我關心的是紫薇百陣裡真正的秘密。你上次說過它並不是什麼預言書,那麼真正的預言在哪兒,紫薇百陣難道僅僅是一份並不全的步天圖嗎?”
怒瞪了他好一會兒,一身狐裘的店主好像搬石頭砸了自己腳一般,悻悻道:“你以爲還能是什麼?”
“那預言……”
“一個輕浮急躁,還未渡江就先拋棄久的衣襪的君主,難道不是氣數已盡?”
韓如詡不解地揉了揉鼻子。
“紫薇百陣原本是一卷長畫軸,滿天繁星被以大小不等的圓描繪出來,然後反面以木鑿加以捶打,使得那些圓能夠凸出紙面,即使看不見,也能憑手指摸索,這樣一來雙目失明的人也就能看得見滿天繁星了。”衛檀衣淡淡解釋道。
淬思眨着眼:“韓大人信天命嗎?”
韓如詡遲疑了片刻,搖頭:“我命由我,不由天。”
淬思莞爾:“世上每個人都會這麼說,但是當知道有人預知了未來的時候,卻又趨之若鶩,你們究竟信是不信呢?”
這邊廂還未想出合適的回答,衛檀衣卻忽然站了起來:“難得天晴了,今晚不若到河邊去看星星吧!”
“好啊,這就去準備。”淬思欣然飄向後院。
看她背影歡快,韓如詡完全不明白星星有什麼可看的,又打了個噴嚏,氣惱地掏出手帕擦嘴。
“大多數的鳥兒在夜裡都是看不見的,淬思也有些年頭沒能盡情欣賞夜空了罷吧。”衛檀衣端着空杯子在店中踱步。
韓如詡瞅着他,問:“你們都問過我是否信命,淬思早已不是活人暫且不提,你自己信不信命呢?”
“唔,”衛檀衣若有所思地摸着下頜,“過去的我不能窺見天數,對天命深信不疑,而今卻不敢再說自己信命了。”說着攤了一下手,“不能窺見天數的人說自己要反抗天意,又怎知自己的反抗不是天意註定;能窺見天數的人說的究竟是不是實話,你我又怎麼會知道。”
他的話裡似乎藏了些別樣的味道,韓如詡尚在回味,淬思在後院裡高聲問要不要帶上這個那個。“自己決定不就好了,”衛檀衣拉緊狐裘,朝後院走去,“差點忘了,韓大人。”
“什麼?”
“我說過的吧,撫琴宮只進不出,活人是不能離開的。”
韓如詡全身一僵,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韓大人還是回家去養病吧,活着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死去的人沒有眼睛,看不見天空的那種滋味,有多痛苦。”
***
呼延昭,字光昝,岐山江陰人,佐劉獻開疆闢土,畢生操勞,三十有七卒於善城。
知天文曉地理,精通各家兵法,能運籌帷幄間決勝千里外,更有機關消息之才。嘗隱於岐山以待明君,及劉獻登山拜訪始出。
其妹呼延氏自幼失明,十五封夫人,未及承恩露則歿。未幾,尋病終。
繪有步天圖紫薇百陣,玄妙難解。
——《靖後史•呼延光昝傳》
紫薇百陣者,步天圖也。然其原本遺失,拓本所見,其構圖有異於常人,且以點之大小區分星辰亮度,線條連綴相鄰星羣,隱與民間傳說相符,待考。
灃河鬥橋村平石道人曾雲,紫薇百陣不獨星象可解,亦有天命脈絡暗藏其中,尚難猜度。
後人考歷代呼延光昝傳記,知其生前有云參透命數及中原運勢,但未曾提及著書留傳。
——《步天度命•紫薇百陣卷》
灃河燕氏,本呼延氏,爲避宛國皇室追殺改姓,雍末年恢復本姓。
——《灃河呼延氏族譜》
***
出了皇宮,恕丞一身輕鬆地走着屋脊。
紫薇百陣拓本十餘年前重現,致使芩師姑被殺一事,他至今都還記得。具體發生了些什麼,二宮主裴少音始終閉口不言,爲此當年被宮主懲罰到思過崖思過一年。
如今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將紫薇百陣重新取回,宮主與二宮主之間當無隔閡。
正心中高興,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好久不見吶恕丞,這又拿了個什麼好東西?”一看,卻是衛檀衣在街對面的瓦檐上獨行,一身紅得耀眼的狐裘還和過去一樣。
“師叔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邊兒溜達?”沒法不好奇,也沒法不警惕,這個論年紀比自己還小許多的師叔比容師姑還要不按理出牌,能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自己附近,肯定有所圖謀。
衛檀衣輕輕一躍,落在他對面,攔住了去路:“也沒什麼,就是出來散散步而已。”
誰散步會在別人家房頂上走?恕丞想到了懷裡的紫薇百陣,伸手一摸,幸好還在。
“果然是藏了個什麼好東西吧,給我也開開眼?”衛檀衣笑得狡猾,可不像是隻要看一看。
“恕難從命,”這可是他好不容易纔拿到的,“宮主吩咐過要弟子一旦得手就將它送回宮中。”
衛檀衣抄起胳膊:“恕丞,你這可就不對了,我只是要看上一看,你回去覆命,早一會兒晚一會兒能有什麼差?”
看看看,這人雖然不會像容師姑那樣撲上來死纏爛打,但若不是有詭計,也絕不會攔自己的路。恕丞不由自主地擺好了架勢,準備硬闖。
“看來你是學不乖了。”
恕丞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手護着懷裡的紫薇百陣拓本,另一手架在胸前。
忽然身體就像是不會動了一般僵硬,緊接着他就看見自己的手伸進衣襟裡,將紫薇百陣掏了出來。
“師叔!”居然來這一手!
衛檀衣哼笑:“誰讓你這麼不聽話,來,扔過來。”
無比悲催地看着自己的手將包着黃布的紫薇百陣扔了過去。
“乖。好像是本書,我先拿去看幾天,你放心,我會讓它一頁不少地回到宮裡的,我要的只是裡頭一些沒用的東西。”
望着那火紅色的背影悠哉離去,恕丞只好嘆氣認栽。
師叔任性起來只怕比兩位師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連宮主都拿他沒辦法,放他下山,怕也是知道除非親自出馬,否則誰都制服不了他吧?
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麼可發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