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進入屋子,還有大夫圍在牀邊,見了佟未便急急道:“您就是容夫人?駙馬想見您,您千萬記得長話短說,如今用人蔘和金針吊着神呢,耗費不得。”
佟未應諾,便聽牀上虛弱的聲音:“先生們去吧,讓我與夫人獨處。”
衆人不敢勉強,陸續從佟未身邊退走,牀那邊伸出手,有極虛弱的聲音喊自己:“小未。”
一步一退那樣才走到牀邊,擡眸便看見恆聿的胸前還插着被折斷了的箭頭,鮮血染紅了一片牀單被褥。她心底的防線奔潰瓦解,隨即握着恆聿的手大哭:“聿哥哥,你會死嗎?會死嗎?”
“傻丫頭。”虛弱的恆聿卻平靜極了,他終於握到了佟未的手,終於又可以與她如此親近。
佟未將恆聿的手捧在胸前,那是疼愛了她二十年的男人的手,此刻還有淺淺的溫暖從掌心傳來,可她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會不復溫暖,“聿哥哥你不要死,答應我,不要死。”她無力地哭着,倘若恆聿當真在她的面前嚥氣,只怕這一生都無法走出陰影。
“小未,都做娘了,還哭鼻子?”恆聿卻寵愛地擡手拂過她的臉頰,手指一寸寸劃過那細嫩的肌膚,爲何世上會有這樣可愛這樣惹人憐的女子,爲何上天賦予了他們曾經,卻不給予將來?
“小未你可知?能再次輕撫你的面頰,便是讓我當下死去,我也再無遺憾。”恆聿心裡默默唸着,臉上始終帶着笑凝視她面前泣不成聲的佟未,他此生摯愛的女人,唯一用情的女人。
“聿哥哥,答應我,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佟未依然央求着,可這樣的請求,誰來給予答案?
“小未,如果我死了……”
佟未大哭,“不要,不要!”
“乖,聽我說。”恆聿的精神看起來不錯,他含笑捧着佟未的臉,一字一句地囑咐,“我若死了,你記得帶我回家去,替我向爹孃叩首請罪,替我與公主說一聲珍重,將來,替我告訴我那孩子,父親對不起他,但珍視他。我知道……”他喘了口氣,眉宇間的猙獰顯示着噬魂的痛,又繼續道,“這樣會讓你爲難讓你尷尬,可丫頭,不要拒絕我,好不好?此生只有你,能讓我安心託付。”
佟未心碎,點頭,用力地點頭,“我答應你,可是你也要答應我,不要死,不要死……聿哥哥,我不要你死。”
“傻丫頭。”恆聿依舊笑着,癡迷地看着楚楚可憐的佟未,輕聲道,“讓我親親你的額頭,好不好?”
佟未點頭,起身來湊近他的臉,那一記溫柔的吻落在額頭上,一如幼時自己受了委屈,他會輕輕吻自己的額頭,安撫膽怯難過的心,可如今他致命的傷,誰來挽救?
“聿哥哥,答應我,不要死……”除了哭着央求這句話,佟未再也說不出別的。
“未兒!”房門忽然被推開,衝進門來的容許見到這一幕,先是一怔,隨即立刻道,“葉姑娘回來了,她想爲恆聿療傷。”
“好,快讓她進來。”佟未幾乎沒有意識到此中的尷尬,抽身出來奔到丈夫面前,“葉姑娘在哪裡,來了嗎?”
容許卻看得到她臉上的淚水混合了刺目的血跡,醜陋地暈成一塊一塊,毋庸置疑,恆聿撫摸了妻子的臉,剛纔看到的,也當是在親吻她的額頭。
“葉姑娘,有勞了。”容許攏着妻子側身讓到一邊,佟未果然見葉乘鶴應聲進來,旁若無人地拽着身邊幾個大夫,急匆匆地說:“快把情形告訴我,到哪一步了?”
“子騁的命便是她救的,最擅長這類傷害。”容許在妻子耳邊低語,便扶着她跨出了門檻。
外頭依然黑壓壓地站着一片人,衆人見將軍夫人狼狽慘慘地出來,都不免竊竊私語。
允澄見狀,不願佟未尷尬,便好意讓她去休息,可佟未走不開,她擔心着裡頭生死未卜的恆聿。
到底容許是瞭解她的,擁着她低聲勸,“這裡人多,我們到拐角那裡坐着等好不好?我知道你放不下。”
佟未就像個孩子,一切聽憑丈夫的安排,安靜地臥在他的胸懷裡,貪婪地享受那份溫暖和安心。
坐定,容許用衣袂輕輕擦拭妻子的臉,將那血痕連同淚水一起拭乾淨,佟未的臉是那麼蒼白,下巴微微顫抖着,是忍着哭,忍着害怕,忍着內心的恐懼。
“他不會死的,傻丫頭,你看那麼巧,葉姑娘折回來了。”容許好聲安撫她,“一切都冥冥中自有安排,自從他與公主完婚後,似乎諸事不利,也許過了這一次,會越來越好。”
“你不信命的。”佟未抿着嘴,他曉得丈夫想這番話來哄自己,很不容易。
容許淺笑,“爲了你,信命又如何?”
佟未一點點舒緩後怕的心,極認真地對丈夫說:“那麼答應我,永遠不要讓自己受傷,我一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今天的情形,就算死,也要讓我先死。不要把我孤零零扔在這個世上,把我扔在家裡就夠了,不要到死了還扔下我。”
容許輕打她的嘴,她卻倔強地推開丈夫的手,嚴肅地重複:“答應我?”
“好,答應你,我不會比你先死,永遠不會。”容許將嬌妻的頭埋進懷裡,輕聲哄,“閉上眼睛休息,睡一刻,醒來他便好了。”
佟未不語,她的確累了、倦了,無能爲力了,除了躲在丈夫的臂彎裡,她無任何可做之事,她伏在容許懷裡,卻始終無法閉上眼睛,雙眸直直地盯着那一扇門,好像生與死,就在這一道門檻之間。
房內,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葉乘鶴拔下那支箭,幸而箭稍無毒,少了許多後顧之憂。幾位老大夫雖經驗豐富,遇到如此兇險的傷還是有些怯場,何況人老手顫,就怕一個閃失害了傷者。但見葉乘鶴信心十足,又個個摩拳擦掌鬥志昂揚起來。
葉乘鶴深吸一口氣,手輕輕握在了箭頭上,認真地對恆聿道:“肩頭的箭拔下來,沒有倒刺,這樣容易多了,傷害也小,駙馬能堅持到此刻,我篤定沒有傷在心口。不過一會兒拔箭的一瞬定會很難,那什麼‘生死有命’都是屁話,您若想活,一定能活下來。我的意思,駙馬可明白?”
恆聿淡淡一笑,劇烈地疼痛已折磨得他麻木,唯有臉上的笑容,自佟未出現綻放至今,“我答應了一個人,不能死……”
葉乘鶴笑靨如花,“真好!我看那一定是個如花美眷,我們寨子裡的兄弟再彪悍魁梧,一到心愛的女人面前,就啥都沒有了,駙馬爺一表人才,當閱盡天下美人,據我所知,這樣的人大多就博愛了,哪裡還能有女子可叫他許下生死約定,駙馬爺好福氣!”
“是嗎?”恆聿輕聲笑,“葉姑娘的話,可真……”
後面的話,他沒來得及說,那突然襲來的劇烈疼痛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眼前的一切消失前,他隱約看見方纔還談笑風生的葉乘鶴,此刻手裡已握了一支箭頭。
可意識毫不留情地溜走了,一瞬間,萬物消失在黑暗之中……
“葉姑娘怎麼還不出來?”伏在丈夫的懷裡,佟未弱聲問。
記不得是妻子第幾回問這個問題,容許卻一直好脾氣地安撫她:“快了,快了。”
然這一次,當真“快了”。
屋子的門被猛得打開,葉乘鶴喘着氣走了出來,她胸前的衣襟被鮮血染紅,額頭上汗涔涔溼透了秀髮,她驕傲地站在門前,衝着允澄得意地一笑,“說吧,怎麼謝我!”
允澄擰曲的眉頭鬆開,幾步跑上來抓着她問:“駙馬活過來了?”
“什麼話?他本就沒死,又怎麼說是活過來?”乘鶴掙脫開他,自己拿袖釦擦汗,“我能做的都做了,只要駙馬求生意識強一些,假以時日就會好的。當然,如果他不想活,這麼嚴重的傷害下,失血那麼多,活不下去也不是奇怪的事。生生死死我是看多了看透了,各人的命都在自己手裡攥着呢。”
“乘鶴!你……”允澄喜形於色,奈何衆多人在周邊站着,他不能袒露心情,便緊緊握了她的手說,“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乘鶴盯他一眼,驕傲的神色漸漸褪去,似帶了幾分委屈,別過頭輕聲低語,“我回來,就沒打算走。”
此時容許與佟未已快步過來,佟未最先拉了乘鶴的手將同樣的問題問之,乘鶴耐心解釋,末了道:“駙馬暈厥前說,他答應了一個人不能死,我想他會活下來。”
佟未含淚點頭,久懸的心鬆了一些,見丈夫挽着自己的手微笑,也終報以釋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