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惱呀,怒呀,怨呀通通沒有了,她太想念容許,亦爲自己當日的任性而後悔,便是這一次回來婆家,也是爲了他着想,可是他知道嗎,他還在生氣嗎?
肚子裡的孩子越來越大,佟未心裡的怨氣就越來越少,每當身體不適她都希望容許能在身邊,那份依賴亦是促使她彼時衝着丈夫發脾氣的原因,可老天卻總愛和她開玩笑,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生命中諸多重要的時刻,都要獨自去面對。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休?
翌日,中秋。佟未本欲強打精神和家人過節,不料卻聽說老三不見了,撂下母親和待產的如惜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也有說三爺老毛病又犯,並沒出遠門,只是眠宿在花街柳巷不思家。
馮梓君那兒不知聽說了什麼,亦生了大氣,將應邀而來的親戚朋友撩在外頭一概不見,虧得孟筱悅和周紅綃裡外應酬,纔算妥帖。
然風言風語裡,有人將話頭指向采薇,爲了保護采薇不遭婆婆苛責,佟未便打發她去宋府送月餅,更叮囑在哪裡待幾天,何時回來再議。采薇也不想惹是非,便應了離去。
佟未望着一臉莫名的柳媽媽,苦笑:“麻煩纔開始,一件件一樁樁慢慢來吧。”
容府不過節,京城裡皇家卻依然張燈結綵鋪張地渲染中秋佳節的氛圍,朝臣們帶着女眷家屬盛裝入宮,然樂團圓的歡聲笑語裡,肅殺的氣氛正悄無聲息地蔓延開。
葉乘鶴在宮女們的幫助下盛裝打扮一番,此刻正立在屋檐下等待瑜貴妃和允澄出來,宮女內侍不斷在她的眼前晃動,他們似乎都因過節而歡樂地笑着,乘鶴卻只在他們臉上看到了一道道迫人的寒光,似從那利劍上衍生而出。今夜,究竟會如何?
不久,允澄挽着母親從殿內出來,一面緩步往前走,一面卻在人羣中搜索乘鶴的身影。
乘鶴看見他的目光分明從自己面上掠過,卻不曾停留,待再折回來,便發現允澄的眸子裡充滿了光華,一種驚豔之態油然而生。
乘鶴心裡明白,自己今日這個模樣,還是打出生來頭一遭,她羞澀地臉紅,報以美好的笑容。
“葉小姐,您和我一起吧。”再回宮來的江玉嬌溫和地笑着邀請乘鶴與之同行,卻見這姑娘臉蛋撲紅兒,甚至蓋過了她面上粉嫩的胭脂。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便看到了另一雙放光的眼睛。
“我姮兒,到底命苦。”眼見這小兩口情投意合,想到自己癡癡呆呆的女兒,江玉嬌難免心中失落。然終究要強打笑顏,挽起葉乘鶴的手:“葉小姐,我們走吧。”
乘鶴被她這麼一拉,方回過神,笨手笨腳地提起厚重的禮服裙襬,一步步隨着江玉嬌往宴會而去。
路上,則聽江玉嬌溫和地與自己講:“往後還會面對更大的場面,葉小姐慢慢學,一切都會好。”
乘鶴心中驀然一緊,她深知今日將見到的事,也許是此生最讓人刻骨銘心的事,她不曉得自己能否承受,又是否能將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裡。
想着想着,已來到宴會的殿堂,滿目只見衣香鬢影、金銀滿盞,烏泱烏泱的人一層層立着坐着,但見瑜貴妃駕臨,紛紛斂起嬉笑的容顏垂首侍立兩側。
甫一進入這別樣的世界,乘鶴顯然無所適從。
“跟着我走便好。”江玉嬌如母親般衝着乘鶴微笑,叫她覺得安心。於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恆夫人的身後,隨着她行禮叩拜,冗長繁瑣的禮節之後,方坐定在一隅。
上首,皇帝的寶座空空如也。
“皇上龍體欠安,今日不能來與衆卿家熱鬧過節,囑本宮與衆卿家言……”
“皇上駕到!”
這邊江玉嫺的話才說一半,便被這一聲高調的通報嚥下去,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已在彌留之際的皇帝,竟然還會出席今晚的宴會,自然……她只是沒想到這裡。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似乎塗過脂粉,硬打出幾分“血色”,然烏青烏青的眼圈頑強地透粉而出,更顯得憔悴而可怖。他扶着內侍緩緩穿過人羣,一步步走向他坐享一生的龍椅。
坐下,手握扶手上精雕細琢的龍首,方感到半分安心。
江玉嫺回身看了眼兒子,眼底掠過什麼,但很快展開笑顏緩步道皇帝的身邊:“皇上怎麼來了?可是心裡記掛您的臣工和孩子們?”她笑靨如花,溫潤如玉,轉身吩咐身邊的宮女,“取些溫和的桂花酒,不敢給皇上飲烈酒。”
“愛妃入座吧,別叫大家拘束了。”皇帝緩緩地說着,一揮手,似輕輕推開了江玉嫺。
“是。”江玉嫺心內一陣絞痛,緊咬了嘴脣,含笑回到了座位上。
座下被淹沒在錦衣玉食裡的乘鶴看到了這一幕幕,她細細地觀察着江玉嫺面上的表情,雖然對這位“婆婆”不甚瞭解,可她總覺得“婆婆”的臉上多了幾分異樣,她能感覺到“婆婆”雖然滿面春風地與左右說話玩笑,然眼神目光最多,仍是停留在了允澄的身上,而後者,卻不曾敢正眼看一次他的母親。
鶯歌燕舞,觥籌交錯,不知不覺宴席過半,太子殿下領銜皇室子弟前來向皇帝敬酒。皇帝已然不勝酒力,擺手“免”,賞賜了物件便着孩子們敬江玉嫺。
近侍送來白玉壺,允澄小心翼翼地託着,一步步走到了母親的身邊。
“不……”座下的乘鶴驀然激動,但強烈的理智佔了上風,她深知此刻若喊出口,一定後患無窮。
“你怎麼了?”木訥的恆姮愣愣地看着葉乘鶴,忽而一笑,“你也討厭這歌舞吵鬧,對不對?”
江玉嬌惟恐女兒犯病,忙拉着她哄了幾句,便沒有在意乘鶴面上的陰晴變幻。
當擺脫恆姮再擡頭來看,只見貴妃高高舉杯,將兒子敬上的酒一飲而盡。可只是那一擡頭,乘鶴彷彿看到了她眼角的淚光。
“哐!”一聲巨響從天而降,衆人驚呼擡頭,方纔還清朗透徹的夜空,此時烏雲密佈,中秋之月早不見了蹤影,唯見蒼白犀利的閃電在夜空猙獰,如妖魔的利爪,欲圖吞噬生命。
中秋之夜電閃雷鳴,叫人不由得心中發怵,江玉嫺搭着兒子的手慢慢站起來,問皇帝:“一會兒若真下雨,倒掃興,此刻衆卿家想來也盡興了,皇上您看是不是就此散了的好?”
皇帝早沒有力氣再坐下去,他看見江玉嫺握着兒子的手微微顫抖着,他看見她一滴不剩地喝下了那杯酒,他心裡——甚爲滿意。
“好,散便散了吧。”皇帝微微一笑,拿意味深遠的目光凝視江玉嫺,嘴角勾起勝利者的得意。
“侍奉皇上回宮,都小心些。”江玉嫺不忘囑咐左右侍從。
於是衆人紛紛起身離座,恭送聖駕。乘鶴隨江玉嬌起身,叩拜於階邊,方俯下身,便聽一聲驚呼。本就心有害怕,乘鶴許是最早擡頭的那一個,於是看見瑜貴妃軟軟地跌倒下去,跌倒在她唯一的兒子懷中。
“母妃!”允澄的驚呼幾乎蓋過了肆橫在夜空的雷鳴,他積壓許久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奔潰。
這是乘鶴第一次,也許亦是最後一次看見允澄哭泣。身邊的人已慌亂起來,乘鶴卻跪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到允澄將母親緊緊抱在懷裡,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觸碰。
“宣太醫,此外一個都不許走,查清楚是誰膽敢傷害朕的愛妃……”皇帝扶着身邊的內侍,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順手一指,點中了一旁鎮定自若的容許,“容卿,這裡便交給你了。”
“臣領旨。”容許的表情,沒有一點驚訝沒有一點惶恐,彷彿一切盡在掌握,彷彿一切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