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也不答,擡頭就問:“還走嗎?”
僅三個字的發問,卻讓容許心裡暖暖的。有一個人這般惦記着你,和一個家能讓你累了便回來休息,人生大概須擁有了這些纔會平添別的追求,不然縱是滿目青山秀水、閒雲野鶴,也只能落得窮山惡水、形單影隻的淒涼。
“暫……不走了,不走。”容許本想說“暫時不走”,身爲軍人,他無法預知明日是否有仗等他去打,而他也必須時刻準備上戰場,可實在覺得這樣的答案會傷害嬌妻,那輕輕一個“暫”字未說清楚,後面的話已改了語調。
不知是佟未真沒聽清楚還是有意讓丈夫以爲自己沒聽清楚,她只是快活地笑起來,“好,不走了,我天天給你做飯,伺候你們父女倆。”
容許笑着攬她了往家中去:“恐怕是我伺候你們母女倆吧!”至院中,念及母親那一日的擔心和憂慮,便道:“你先回房去,我去看看娘,跟她道一聲平安。”
“應該的,我隨你一起去。”佟未笑着應了一聲,可腦子裡突然冒出什麼來,叫她停下了腳步。
容許發現妻子沒有跟上來,轉身來看,只見她呆呆地立着發愣,眉頭緊鎖似乎想着什麼重要的事。
“你怎麼了?”容許問。
佟未莫名地一晃,躲過了丈夫的眼神。
容許卻從她忽閃的目光裡讀出了什麼,攏過她的肩膀,輕聲道:“他也沒事,雖然在別人看來很糟糕,不過他倒樂在其中。”
聽這些話,佟未只覺得一股熱流往咽喉衝上來,她要剋制,便不由自主地哽噎了,硬擠出笑容來說:“對不起,希望……你不要介意。”
“傻!”容許大方地拍了拍妻子的額頭,拉着她往母親的屋子去,一路上兩人絮絮叨叨說些什麼,便不足爲外人道了。
恆府裡,恆聿回來卻不能如容許那般得到嬌妻熱情甜蜜的擁抱和看見弟弟發奮上進的喜悅,迎接他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府邸。
就連恆啓豐也不敢相信,早晨才放棄了要帶女兒去江南治病的妻子,竟然真的揹着自己離開了。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帶着孫少爺孫小姐們各自回孃家了。老夫人帶着二小姐回江南老家去了,說是給二小姐治病,好了便回來,讓老爺不必擔心。”管家顫着聲音將家中諸事一一稟報。
“哈,我是不必擔心,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恆啓豐瞪大了眼睛衝着管家怒吼,“滾,統統滾出去。”
恆靖三兄弟本垂手立在一邊,聽父親這般說,便有要走的意思,可才轉身互相傳遞眼色,父親那裡又怒道:“不肖的畜生,還不派人把你娘和妹妹找回來?”
“大哥、二哥去吧,我限於皇命,不能擅自離家。”恆聿的態度冷漠而不屑,說完這一句就要朝門外走。
“站住,我有話問你。”恆啓豐呵斥一聲,因方纔在宮門外他不便多問,而佟淮山留下的那句話又一直在耳邊繞,他正是怒火攻心,哪裡能去揣測皇帝還有什麼意思。
恆靖與恆修一前一後退下去,各自都朝恆聿遞了眼色,示意他不要頂撞父親,但最終他們父子倆會發生什麼事,兩個哥哥還是愛莫能助的。
“佟淮山說皇帝此次並非僅僅針對我恆家,你怎麼看?”恆啓豐聲調冷冷的,他素昔最喜愛幼子,可今日卻怎麼也瞧不順眼。
恆聿冷漠地搖了搖頭,“不明白,或者皇帝只是就事論事,也根本不存在針對我們家的可能。”
“嘭!”的一聲,恆啓豐拍了桌子,“那方纔你和容許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又是爲了什麼?恆聿,這次若非你鑄成大錯,怎麼會讓那羣人鑽了空子?我一心經營幾十年的事業,卻毀在你這畜生手裡。”
恆聿嘴角微微一抽,不是笑也不是怒,對於父親的責罵他已毫無感覺,因想到自己可以“逍遙”這一段日子,便是承受任何指責,也不怨了。
“說話!”恆啓豐大怒,“方纔你笑什麼?”
見老父怒成這般,恆聿忽而生了憐憫之心,算起來他而今也頗有幾分衆叛親離的意味,母親帶着小妹的離去,對他不僅是傷害,更是恥辱。
“沒笑什麼。”於是冷靜地回答,“只是高興定圻軍得到了該有的嘉獎,此次南下與赫西之戰沒有成爲一場笑話,僅僅是爲此感到高興。”
恆啓豐怒目圓睜,剋制自己不要對兒子咆哮,他顫抖着伸出手逼向兒子,“回答我,回答我剛纔的話。”
恆聿想了想,知道今日不說清楚父親是斷然不肯罷休,只得稍稍向前垮了幾步,不緊不慢地回答:“其實佟伯父想得並不深刻,因爲這一點您或許早就想到了。瑜貴妃企圖憑藉恆家的勢力讓她的兒子儘早登基,皇帝那裡念着與她的夫妻情分,與太子的父子情分,所以不想讓她太過難堪,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孤立她。那與其做囑咐我們不要向貴妃施以援手這種不值得信任的事,還不如直接削弱我們的力量,如此對於皇帝和貴妃都是利大於弊的。”
“混賬!”恆啓豐惱怒兒子的這番話,順手抓起茶碗就朝他扔過來。
“父親不要!”卻聽得一把柔潤的呼聲響起來,只見德恩從恆聿身後撲來一把將他推開,可因她個子較矮,那茶杯卻正中了她的額頭。
瓷杯碎裂的聲響漸漸隱去,但見鮮血從德恩的額發間汨汨地往下流淌,恆啓豐父子傻了眼。
“延叔!”德恩剛喊了恆聿一聲,便覺得天旋地轉,還沒來得及說話,整個人就垂墜下去瞬而失去了知覺。
恆聿箭步而上將德恩託在手裡,抱穩後漠然地轉身背對父親往外走,一面道:“兒子說的便是您想知道的,您惱怒的不是我,而是您自己。”
他說罷已要跨出房門,卻聽父親在身後道:“不要請陌生的大夫,我不想讓皇室知道德恩受傷。”聽語調,他縱然忿忿,但還是有所顧忌。
“我明白。”恆聿低聲答應了一句,抱着德恩消失在了門前。
恆啓豐孤獨地立在屋內,看着滿地的狼藉,忽而記起早晨妻子那一抹無奈痛苦的背影,似乎這樣的背影常常會出現在眼前,可自己一直都視而不見,到如今想起來,卻看不見了。
這一邊,佟家父子回來,何美琦拉着問長問短,得知女婿不僅沒有受到冤屈更獲了嘉獎,樂得喜上眉梢,采薇侍奉在左右,待老爺、少爺們離去,才笑道:“姑爺沒有了麻煩,最快活的當是我們小姐,如今多好,一家團圓。”
何美琦樂呵呵地笑着,見采薇因歡喜而臉上飄了紅暈,一發顯得嬌俏可人,不禁拉着她的手道:“你和你娘爲未兒做了那麼多,可我卻還不能給你安排一段好姻緣。女人家若沒有一個好男人來心疼,終究不圓滿。好孩子,只要你有心,夫人什麼都能爲你辦到。那個容……”
采薇多怕老夫人提到容謀,尷尬地笑着搶過話來說:“采薇知道您疼我,可眼下我沒這個心思,若真到了那一天,一定第一個告訴老夫人。”
何美琦也不願勉強她,嗔笑了幾句,便不再提。然采薇當正要退出去時,一個嬤嬤卻笑着進來說:“老夫人,外頭有人找我們采薇姑娘。”
采薇一愣,不置可否地看着衆人。
何美琦卻道:“是哪一個,我認不認得?”
“自然認得,是親家三少爺。”
何美琦不由得要笑,故意乾咳幾聲,責怪道:“說話沒個譜,我們家那麼多親家,我曉得你說的是哪一府的少爺?”
那嬤嬤也會意,過來推一把采薇說:“這丫頭最熟悉了,就是咱們小姐婆家的三少爺。”
“是他!”何美琦笑了,卻見采薇尷尬緊張,故揮手叫那嬤嬤下去,把采薇拉到身邊,“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到,我們才提到他,他就來了。薇兒啊……告訴我,你究竟怕什麼?”
采薇囁嚅,“怕得太多了,老夫人,我自己也不曉得到底怕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