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聿淡淡一笑:“倒是你母親要我順道捉你回去。”
“順道?”恆忻懷抱一分僥倖,低聲問,“那是不是我還能再去書院幾……”
“不可以。”不等女兒把話說完,恆聿就打斷了她,微微皺了眉頭說,“爹爹知道你不會惹是生非在書院裡胡鬧,可大公主去凌雲,是皇上的聖諭。你若去,算什麼呢?爹爹不希望被同僚非議,也不希望你傳什麼名聲出去。否然,你母親也會擔心。”
恆忻失望極了,低頭揉搓腰下纖纖垂下的絲絛,嘀咕說:“我也想和哥哥一樣,我也想念書,做女孩子最最沒意思,總是樣樣都不行。”
恆聿瞧着她,笑而不語。猶記得她還是襁褓裡那個紅彤彤褶皺皮膚的小嬰兒,一轉眼已亭亭玉立,是個大人了。女兒的容貌像她的母親,明麗嬌媚,一雙眼睛裡蘊藏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性格又外向爽朗,終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卻格外討長輩的歡喜。妹妹早已暗示自己,瑞元的王妃人選,便是恆忻。
可恆聿並不希望女兒走上姨母長姊和妹妹的道路,緣何恆家的女兒只有這一個宿命?悲劇又爲何必須一次次重演?
“爹爹。”恆忻立到了父親身邊,因爲父親嚴肅寡言,她自小極少跟他撒嬌,但女孩兒畢竟慢慢長大了,知道父親其實心底是很疼愛自己的,故而如今心裡有了什麼事,便學會了爭取,她說,“您幾時離開金陵?”
“你老實告訴我,如此留戀金陵這個地方到底是爲了什麼?你不是說江南的春夏悶熱潮溼很不舒服麼?”恆聿這一問,實則已有了答案,兒子一早就告訴了自己這個秘密,只有女兒傻乎乎地以爲藏在心裡不爲人知。
果然恆忻臉紅,可垂首半晌,終說不出一個字。
恆聿道:“我還要在金陵逗留兩日,兩日後啓程去杭城,到時候帶你去見一見平南侯府裡幾位長輩。”
“您是說帶我去見翊哥哥的爹孃?”恆忻猛然擡頭,漲紅了臉問父親。
恆聿裝作不知她的心思,只道:“順道帶你去罷了,我到杭城另有公務。”繼而幾句話將女兒打發,自然公務歸公務,公務之外,他的確有私事要辦。
一彈指,三月到了三十,這晚穆穆向父母問安後回到自己的屋子,正預備上牀安寢,忽聽幾聲“噼啪”,從小她便對聲音敏感,笑着問她的丫頭籽如:“是不是爆了燈花?”
籽如樂呵呵道:“小姐就是聰明,可不是麼,爆了好幾下呢,指不定家裡明兒要來貴客。”
穆穆笑道:“來客人熱鬧些也好,你家大少爺和三少爺走後,冷清了許多。沒有靖兒每日來與我撕鬧,怪悶的。”
籽如上來挽着穆穆笑說:“小姐心裡一定不是想這一句,籽如算一算,嗯——小姐在想宋大少爺,心想明天的貴客,會不會是宋夫人帶着大公子來呢!”
“壞丫頭……”穆穆赧然。
四月初一,馮梓君帶着媳婦兒孫女兒去宗祠上香,順道在街面上逛了逛,但見遠處熙熙攘攘地走過一隊人,穆穆本看不見,聽見熱鬧便拉着籽如問:“哪裡來的人,好熱鬧。”
籽如道:“走過去了呢,我沒瞧見。”轉頭問三小姐元元,“三姑娘可瞧見了?”
容元元笑眯眯道:“沒瞧見呢,太遠了。”一轉身,卻握着手帕捫了胸口偷樂,她分明是看見的,只是不想說。
“怎麼樣,逛夠了咱們就回吧。”馮梓君和周紅綃從一家綢布莊裡出來,孟筱悅與如惜尾隨其後,容元元忙笑盈盈上前攙扶住,嘴裡甜甜地說,“奶奶挑了那塊紅布頭了沒有,您做一件夾衣穿,襯在蠶紗裡頭一定好看極了。”
“你這小妮子嘴乖甜,難怪老太太捨不得嫁了你出去。”如惜很疼愛女兒,總不忘記在馮梓君面前誇一誇。
元元嘴上不說,心裡卻有嘀咕,她的二姐姐不嫁出去,自己這個妹妹怎麼好趕在前頭。何況大哥的婚事也沒着落,怎麼算也輪不到自己。可是算算自己十八歲了,再不嫁,就真成了老姑娘。
但這些都不是緊要的,緊要的是……
她心裡暗暗一嘆,再擡頭朝方纔那條街看過去,熙熙攘攘的人羣已散去,那個人大概也回家了。
“不知他今日會不會來……”元元嘀咕着,卻叫對聲音極其敏感的姐姐聽見,穆穆問她:“你想誰來?”
元元呵呵笑過不答話,孟筱悅則道:“三丫頭想誰來我不知道,二丫頭心裡的事兒可誰都知道,穆穆呀,你春兒哥哥就快回來了,咱不着急。”
穆穆羞赧,躲進祖母懷裡。
馮梓君挽了兒孫女兒的手說:“好孩子,你放心,宋家老太太已經和我說了,等春兒那小子一回來,就給你們辦事兒,不許再拖了。再拖啊,不僅耽誤你,我們元元也該耽誤了。”
元元道:“奶奶好壞,好端端提我做什麼?”一扭身子鑽進馬車離去,不管母親在那裡責備,“沒規矩的瘋丫頭,老太太還沒上車呢。”
實則只有她自己知道,哪裡是沒規矩撒嬌,她心裡頭的不悅,誰知道。
待孃兒幾個回到容府,才下車,門房就來說:“老太太、大夫人可算回來了,家裡來了貴客呢。”
孃兒幾個好詫異,籽如低聲問穆穆:“果然昨晚爆燈花是應了今天,小姐你說會不會是宋大少爺來了?”
穆穆道:“宋家是世交,那樣熟絡,門房怎麼會稱呼人家貴客。”
正說着,那門房已提到:“恆相大人帶着她們家小姐來了……”
只聽元元低聲問她母親:“就是那個放火燒壞二姐姐眼睛的公主的駙馬家麼?”
穆穆聽見,心如針扎,向祖母和大伯母道了聲疲乏,索性不去正廳,帶着籽如回藤園去了。
馮梓君知道其中緣故,便對衆人道:“往事不許再提,長公主也歿了十幾年了。”特地交代小孫女兒,“別什麼都嘴快,惹了你家姊傷心好沒意思。”
元元不敢辯駁,懨懨地躲到母親身後去。
很快一家人到了正廳,果然見恆聿帶着一個年輕小姑娘坐在廳中,一行人見過禮,各自歸座。馮梓君冷眼看着,恆聿雖面貌俊朗且比容許還小几歲,但眉宇間已見滄桑,全然沒有了當年的氣質,想起他的種種遭遇,不免感慨人生無奈。
只聽佟未道:“元元,你帶忻兒去找你二姐姐玩,她也真沒禮貌,還沒見過客人就自己回房去了。”
容元元是識趣的孩子,便熱情地帶着恆忻離去。
見孩子們離去,恆聿方對馮梓君道:“晚輩這次來,是想和老太太訂一門親事。”
馮梓君很訝異,卻也猜到幾分。
只聽恆聿緩緩道:“晚輩想把小女忻兒許配給您的長孫,不知老太太能不能答應。”
馮梓君看一眼佟未,她那裡笑而不語神色淡定,再看容許,也依舊是那從容的模樣,她心裡便有了答案。遂笑呵呵對恆聿道:“方纔瞧見那孩子,真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姑娘,偏偏我們翊哥兒是個乖劣脾氣的主兒,莫說我這個老婆子,就是他親爹親孃也奈何不得他,這婚事若不問一問他就做主,定不妥當。恆大人您看,不如先緩一緩,容我回頭問一問那孩子再給您一個答覆如何?”
老太太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恆聿委實不能再勉強,他看一眼佟未,那裡只是淡淡地笑着,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卻烙下了幸福,這些年見過幾次,每次都不會在她身上找到什麼改變,唯有的只是越發得感到這個女人生活的幸福。
誠然,這是恆聿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