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存的政務還有很多,不能說走就走,即使他多麼渴望着外面的那一片藍天,也不能像大鷹一樣飛過那高牆,振翅就飛。
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想要什麼便有什麼,就像皇帝雖然可以翻雲覆雨執手乾坤,卻也不能隨心所欲。世上無奈的事情多了去了,做好本分便好,若是人人都要每日糾結“我從哪裡來”“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保管這世上大多都是神經病。有些人思考,那是哲學,有些人思考,那便是妄想了。
又是十幾天過去了,十月已來,趙存日日把寧兒揪住,大殿之上的御座之旁,設了一個小小的椅子,寧兒就坐在那裡眨巴着一雙與趙存一模一樣的眸子看着下面衆臣。在夷海,太子雖然可以聽政,但趙寧年紀尚小還沒有到可以聽政的年紀,更何況哪裡有太子座位設在皇帝身旁的先例呢?太子便是臣子,座位尚且不可以,更何況是那個無比尊貴的位置?
朝臣反對,日日進諫,甚至有人哭鬧朝堂。趙存力排衆議,鬧得急了,便壓根不理會,他這情形卻暗自叫攝政王黨派的人欣喜不已。皇上這是眼看着就不行了,提前要退位麼?
攝政王黨派雖然被趙存剷除,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並沒有那麼容易消失。再加上趙存只是把攝政王軟禁,並沒有處決,更是給了一些人暗中操作的機會。
這日下了朝之後,趙存便拾起了往日的做派,夜夜笙歌醉酒,後宮美人不斷。墨語看着他那情形維持了小半個月之後,終於忍不住了,十分剽悍地衝進了絲竹縈繞的大殿,途中還撞到幾個衣着暴露嬌滴滴的美人兒,她看也不看地衝過去一把揪住趙存咬牙切齒地道,“趙存,你這是做什麼?你明天就要死了麼!寧兒還那麼小,你怎麼可以爲難一個孩子。”她話說的那麼狠,可內心裡是真正地心疼他,趙存這樣夜夜絲竹歌舞縈繞,這邊是臨死之前的享受麼?
趙存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扯得不成樣子了,墨語虛虛一揪,衣襟便敞開了,甚至看得見胸前的肌肉,墨語清楚地看到心口那個地方青紫一片,若是不曉得還以爲會是人掐的,墨語瞳孔一縮,後退了兩步。
趙存難得沒有在口頭上佔她便宜,半眯着眼沒有看她,張開嘴啊了一聲,旁邊倆美人兒就直接朝他嘴裡倒酒,葡萄顏色的美酒入吼,趙存揮手叫美人們退下,這才閉了眼沉着聲音,似乎是嘆息,他道,“墨墨,他遲早要爲難的。”
有個小美人兒賴着不走,柔弱無骨的手在趙存身上游走着,且越摸越往下,趙存眼神一厲伸手就推,那美人兒沒有想到剛剛還纏綿的男人竟然這麼狠,直接便倒地咳血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趙存看也沒看,之後整理了一下衣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就去抓墨語的手臂,“朕也算給了他一個完整的童年了,寧兒不小了,朕在他這個年紀早已經坐上了皇位……他早爲難比遲了沒命強。”然後他打了一個酒嗝,好像剛剛纔反應過來,迷糊着眼哦了一聲道,“墨墨你怎麼過來了?走,回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有些人一旦壓抑的久了,就會以最放鬆最徹底最悲痛人心的方式發泄出來,對於此時的趙存來說,之前那幾年就像是一場夢而已,兜兜轉轉繞來繞去,還是沒能繞出那座宮殿,夢醒來後,才發現,自己一直處於這個噩夢的地方。
回了清風居,趙存不知又抽哪門子風,招來一個戲班子,直接搭了臺子就唱。墨語知道他心裡苦,也就隨他去了。
戲臺子很宏大,穿着花花綠綠的伶人們甩着水袖拉長了婉轉的調子,演繹着一場場人生的悲歡離合。
一出落幕下一出,場場不同,卻大多都殊途同歸。
臺上演繹着熱鬧的人生,臺下坐着兩個局外的人。
墨語坐在趙存身旁,她此時的肚子已經四個月顯現出來了,不過趙存爲她準備的衣服寬大,坐下來也不怎麼能看得出來,她凝神聽了會兒思緒卻不在上頭,等到回過神兒來的時候,聽見臺上此刻唱的竟是黃梅調子。
她擡眼望去,臺上描紅添妝,男女皆是美人,尤其是那眉梢眼角,一筆便勾勒出萬種風情,麗君揚起聲音唱:凝眉憑窗對寶鏡,柔情萬種付丹青,翰墨吐盡相思意,欲託東君寄郎君……今日對鏡描圖影,遙寄郎君慰癡心……
秋雨撲面風搜林,長亭更短亭,山野茫茫路渺渺,腸斷故園心,白鷺驚飛無着處,家破人也故,歸又不能去不成進退都無門……舉目慘淡何處春,柳葉何時青……
墨語坐在臺下,壓根聽不懂到底唱了什麼,可是她的眼神卻漸漸重影兒,那一對苦命的男女影成了兩對。她聽到那人唱,四野茫茫歸何處,遙望天涯恨悠悠……
她還聽到臺上的仙姑用甜得發膩的調子,在這漆黑的夜裡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她唱:魂兮歸來,魂兮歸來。火神施威祛病消災,佑我孤魂安康永泰。九轉金丹練九轉,金丹服後能成仙。一轉金丹,服之三年能成仙,二轉金丹,服之二年能成仙。
若是世人都能成仙,怕是沒有人願意受這濁世相思相離之苦了,墨語面無表情地想。
緊接着女聲唱:夜深月冷霜露凝,鴻雁不堪霜裡聽,心馳神往向帝京,怕聽鳳嘯鶴哀鳴……
男:我曾尋你千百度,故園依舊門庭封,求明月掛南天,爲你照亮崎嶇路。
女:盼夜空懸北斗,爲我逃生指迷津。
世人皆苦,北斗高懸依舊迷路,心之所向,回頭便是路,墨語看向天空,鴉色一片,叫人看不到盡頭。
男:千山險,萬水深,我心步步伴卿行。
即使深陷泥潭,依舊引吭高歌,因爲有你,便是歸處。
女:山高水遠隔不斷,萬里愁思茫茫情。
……
男:恨愁深,孤燈不明悲欲絕……
泣離分,雨打梧桐淚沾襟……何人識得此時情男……誰又能解少年心
人生彈指只一瞬,一人能有幾青春。
臺上落幕,不知何時,墨語面上冰涼伸手一摸,溼滑一片,她默默地站起來,沒有去看趙存的表情,拉緊了衣襟回到了房裡,天氣已經冷了不宜在外久坐,趙存彷彿在專注地聽戲,他始終沒有回頭,端坐的身影脊背十分挺直,像是一顆青松,風雪怎麼也壓不彎他,可是墨語知道,他就是一棵竹子,表面光鮮帥氣灑脫不羈,其實心是空的。
不知過了多久,那依依呀呀的聲音才停止了,整個兒清風居顯得更加寂寞清冷了。趙存踱着步子站在窗外,似乎知道她沒有睡着,他的聲音有一絲的沙啞和落寞,也彷彿是下定了決心,他道,“墨墨,我們明天出門去吧。”然後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明天出門”這幾個字十分平常,彷彿就是出門辦點事兒,日出而去日落而歸。可是墨語知道,他這是下定決心要在最後的日子裡放下這裡的一切了。
這裡所有強加在他身上的那些尊貴和榮華,看似耀眼的東西,對他來說實則冰冰冷冷,只是拖累。
宮外的天空果然特別的高遠,十月份的夷海,風吹在臉上有些疼,但麗陽總是高懸,十月份的陽光撒在街頭巷尾的世人身上,暖融融的,空氣裡聞起來都有幾分陽光的氣味,一切是那麼的美好——如果不去注意身邊有個瘋子一樣的男人的話。
趙存出了宮,就像是一隻脫了繮的野馬,一身文士衣衫,看見什麼都覺得好奇,好像小孩子一樣,兩人一路往南,一男一女,一個書生一個孕婦,雖然惹人注目,但也不是很異類。墨語的身子不便,兩人走走停停,遇見喜歡的城鎮便租上一座小院住上兩日,不過兩日的功夫,兩人便把當地的攤子掃蕩一遍,然後玩膩了走人。
段陽攜着青墨死活要跟着,墨語給打發回去了,青墨的肚子比她還大,又沒有功夫在身,身子還很弱,這樣的體質實在是不宜上路,墨語跟青墨約好無論何時在夷海帝京王府相見,她要出門去看看夷海的山山水水,看完了走累了便回來。
無論墨語走到哪裡,段陽過上幾日總能準確地找到她的落腳處,帶回來一些信息,再把墨語的指示給帶走,這樣的日子也便過了將近一個月。趙存的臉上總是帶着笑容,看得出來,他很開心,墨語嗜睡,他便拉着她逛來逛去,說些笑話風土給她聽,然後又體貼的把一些雜事都安排好。墨語有時候想趙存這個皇帝若是混不下去,做個平頭百姓也餓不死,他幾乎熟悉各種生活常識,也不知道他作爲皇帝是怎麼學來的,每次段陽出現的時候,趙存便什麼也不問,把書房給騰出來叫她處理事情,然後在她每次皺眉頭的時候都能給出好的建議。
趙存是個好皇帝,可惜他志不在此,墨語心道可惜,下一世希望他能做個普通人。
走走又停停,墨語的身子已經五個多月了,兩人在南方的一座小城找到一座小院子住了下來,那日,墨語接到了雲行殊的來信,他只說,等我。
墨語一笑,那邊的消息她幾乎每隔三日便能收到,有時候是段陽親自帶來,有時候是君諾的人來,不管怎樣,消息是好的,日子過得很舒心。
只有一件,趙存的身體卻在一日日弱下去,十分嗜睡,有時候是一上午,有時候甚至大半日,甚至連墨語這個笨重的孕婦的覺都比他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