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天氣異常悶熱,這裡每年初秋都這樣嗎?”墨語一邊問,一邊隨手摘了個芭蕉葉頂在頭上,斑駁的光點兒晃在她似睡非睡的臉上,平添了一份嫵媚平和。
“也不是,要說往常年到了初秋,天氣早就涼了,要是再下上一場雨,涼的更快。”上雅靠在搖椅上閉目養神,離她一丈遠,眼也不睜。
“對了,那個高大人果真去什麼喀拉縣赴任去了?”
“當然,咱們公主親自問的罪,陛下親自下的旨,誰敢不從?”上雅存心調侃她,“咱們小公主不發威則已,一發威那時連母夜叉都比不得的。誒?話說,這夜叉還是你們大陸人的東西,我也沒見過,不過,應該就是你那樣子吧?”
“噗……”墨語剛剛端起的一杯好茶噴出三丈遠,偏頭睨他,“以前也沒發現上雅大祭司你的口才這麼好,人這麼沒正形啊?”
“若能天天這樣沒正形,誰願意整天揣着個面子的去嚇唬人?”
“嘿嘿,不愧是神棍啊,大祭司這樣子別說別人被你嚇唬住了,就連本姑娘差點被你外表給騙了。高大人什麼時候去的喀拉縣?”
“三天前,陛下親自下的旨。官場上的這些人迎高踩低,看以往,位高權重的時候,多少人巴結着,恨不得給他提鞋,這下眼看着回京無望了,連一個人都沒去送他。高嚴懷揣着一卷聖旨,一個包袱,一匹瘦馬單身赴任去了。”
“嗯?”墨語皺了皺眉頭,“他不是還有家眷嗎?他的那些夫人們呢?留在京城等他回來?”
上雅笑了一聲,沒想到她竟然注意的是這個,答道,“四天前,聽到陛下下旨貶謫,他那些夫人小妾們鬧的鬧,跑的跑,錢財物品席捲一空,他的結髮妻子都一根白綾在家懸樑了。”
“什麼?!!”墨語從搖椅上跳了起來,面色盡褪,“怎麼會這樣?我只不過殺殺他的威風……”
上雅靜靜地看着她,並不說話。
墨語說着,好像還不大相信這個事實,聲音像不是自己的,她沒法想象因爲她一個家庭家破人亡,說到後來,竟像是自言自語,“他的那些夫人們果真沒有人性的麼?不不不,沒有人性的是我……”墨語說着說着話語就低了下去,“是我逼的她們……”
“不,不是你的錯,高嚴少年得官,以前仕途一直風順,夫人小妾一年比一年多,那些人是看中了他的人還是權位?人性本如此,早晚得露出本性來。再說了,高嚴才三十多歲,他這一路來的路太過平坦,這樣的事也不算是壞事。”
墨語不語,半晌懨懨道,“能查出來那些跑掉的夫人們麼?”
“你要幹什麼?”
“查查而已。”墨語不願多說,以手支額,“那個高嚴赴任前說過些什麼或者做過什麼?”
“按報上來的結果來看,高嚴那天回到家裡並沒有多說,知道夫人懸樑也只是怔了一會兒,隨後平靜的收拾東西,赴任那天無人相送,也只是望着城牆苦笑了半晌,然後放聲大笑,‘陛下不信我,那小公主面有異色,當真是天要亡我滄扶!’,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哦?這人還是個人才?比你還神?”墨語儘量壓着那一股子內疚,道,“我那天也只是在高臺上遠遠見過他一面,只覺得是個冷心冷計之人,沒想到還有這份豁達,到現在爲止,我得到的消息與那天他的表現極爲不符,敢於言萬人不敢言之處,勇於做常人不願做之事——”墨語隨即話鋒一轉,直直的盯着上雅道,“上雅大祭司,墨語要拜託你一件事。”
“公主嚴重了,公主本就是爲了滄扶,何來拜託一說?”
“私下裡還是叫我名字吧,你明知道我是假冒的。”墨語苦笑,“我對於這邊還不太瞭解,你派人跟着高嚴……這樣吧……”墨語說着就湊到上雅耳邊來,上雅一怔,看她正經的神色隨即放鬆下來。
兩人耳語半晌,末了,上雅看着她的神情很是驚訝,“小小年紀,哪裡懂得這麼些個?看來我果真沒找錯人。”
墨語一笑置之,這將近一年來,藏拙藏得深了,自己都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了。
兩人正說着,日頭漸漸偏了,有小丫鬟來說丹妃叫小公主回去用膳。墨語起身告辭,剛剛轉身,似乎想到什麼,回頭問,“上雅大祭司,那個……靈兒是什麼身份?”
上雅一笑,“不過是個祭司而已?怎麼了?那小子惹你了?”
“呃……”墨語無語,這算什麼回答,轉頭跟着那小丫鬟邊走邊呢喃,“是我惹他了纔對……”她想起了那小子,竟然敢當着着羣臣和皇帝的面叫她大媽的樣子,心裡那個氣啊!!人家才十七歲好吧!!呃……也許快十八了……
她並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這些年來只是根據她前世的日子來過的,小時候君諾每當那天就會把他所儲存的桃花釀毫不吝嗇的拿出來,任她喝個夠,平時都是她偷着喝,從來不會像那一天能那麼敞開過。
這時候的君諾彷彿也忘記了忌諱,會抱着酒罈子摸着她的腦袋,倆人窩在翠竹下頭,透過枝葉的縫隙,看着飄渺的遠天和淡青色的山頭,墨語那時候還不明白師父的那種落寞痛苦的眼神從何而來,現在,呵,墨語苦笑一聲,把心中的酸澀壓下去。
將近九月,這裡的樹木依然蒼翠如玉,枝頭的葉片濯濯發亮,一點要凋謝的意思都沒有。兩人穿花扶柳,七扭八轉過那些天然的小樓,一擡頭,已經到了丹妃的“丹鳳宮”了,宮殿不豪華,卻自有一股天然之氣,墨語遠遠地隔着殿門就看到裡頭忙碌的身影,丹妃摸索着親自佈菜,手腳很是利索,那些丫鬟似乎也習慣了,靜靜地站立一旁也不幫忙,丹妃讓丫鬟們扯下長桌,換了一臺梨木圓桌,沒有上漆,是樹木的本色,那些小菜也不奢侈,沒有大魚大肉,卻一碟一碟的精細無比。
墨語本來情緒就不大高,此刻看見丹妃爲了這個女兒如此用心,心裡很是內疚,怔在了原地看着這個母親忙忙碌碌得身影。
若真的是她的女兒,那她一定很幸福,墨語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單純而容易滿足,心性平淡,即使在宮裡不得不應付的事情很多,皇帝也儘量保護她,讓她活在自己的小天地,甚至爲了她連後宮都不要。這些天來的相處,墨語幾乎沒看到過她離開自己的宮殿,即使出去,也只是傍晚的時候拎着一個食盒去書房催促皇帝吃飯,她說,你父皇吃別的飯菜只吃幾口,還是母妃親自做來的好。
看着墨語杵在原地不進去,一隻腳要邁不邁,後頭的小丫鬟奇怪,輕輕碰了碰她,提醒道,“公主怎麼不進去?”
“哦。”墨語回過神來,應了一聲,然後調整臉部神色,隨即揚起燦爛耀眼的笑容,即使那個母親她看不見,也要讓她可以感受的到,她的女兒雖然十六年不見,依然很愛很愛她。
“母妃!”墨語大叫一聲,歡喜地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丹妃的腰,兩隻胳膊勒的緊緊的,臉隔着薄薄的衣衫貼在丹妃的背上,這樣大的力度唬的丹妃一愣,然後笑着扒開她的爪子擱在手心裡握住,摸着她的腦袋親切的道,“你個小機靈鬼,丫鬟們找了你一大會兒了,去哪裡玩了?”
丹妃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眼神裡的融融暖意這麼濃厚,她總是能在任何時候,都準確的找到墨語的手和腦袋,毫無誤差的抓起她的手摸到她的腦袋。
墨語笑嘻嘻的,不回答,大聲嚷嚷,“母妃做了什麼?這樣香,啊呀,餓死我了!”,一邊跑到桌子旁,伸手就要抓其中的一樣小菜往嘴裡塞。
“啪”地一下子,丹妃果然準確的拍掉了她黑乎乎的爪子,寵溺之情毫不掩飾,“去!懶丫頭,先洗手去!”
墨語笑嘻嘻的跟着丫鬟去洗手,心裡卻在想着那天在祭祀的高臺上,一些對丹妃的鄙夷和不屑的目光和言語,多多少少傳到了她的耳朵,都說丹妃出身不好,能嫁於皇帝是她的福分,現在看來,丹妃的確沒有後宮嬪妃該有的高貴端莊,但是,親切隨意平和的丹妃更讓墨語感到舒服寧靜,這樣才更像是一個家。大約丹妃之於皇帝就像是民間相持相扶到老的糟糠妻子,這樣的感情平淡但是細水長流,沒有宮廷裡的勾心鬥角和極力奉承。
墨語一直想不明白皇帝爲何頂着那樣大的壓力也堅決不擴充後宮,現在卻曉得了。所有的感情不是看錶象,這玩意兒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那些妻妾成羣的大臣眼中的皇帝大約是苦悶的罷,可是誰又知道里頭參雜了多少化不開的蜜呢?
吃飯的時候,墨語嘴巴也不閒着,皇帝讓人傳來話,他處理政務直接在書房用飯了,桌子上只有倆人,墨語捧着個臉盆大的碗,邊吃邊嘰嘰喳喳地講着雲霄國內所見所聞。
這些趣事兒都是她自己的經歷,反正小公主也是跟她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那些知道她老底兒的侍衛僕婦都已經不在了,也沒有人來揭穿她。
對面的丹妃靜靜地聽着,臉上的笑意很明顯,笑罵道,“你這丫頭沒有一點兒公主的風範,你這個臉盆子似的碗,叫你父皇看見,又要當面訓你了。”
“啊?難不成父皇還背地裡訓過我?”墨語避重就輕,嘿嘿賊笑,看了看旁邊的丫鬟,做賊似的悄悄問道,“父皇他當您的面怎麼編排我呢?”
丹妃一聽這話,“噗”地一聲不禁笑出了出來。
旁邊的丫鬟們也不禁會心一笑,這公主很是好玩,雖然回來才一個多月,但是也不拘謹,這丹鳳宮裡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歡聲笑語了。
一頓飯吃得樂融融的,外頭的日頭雖然還有些毒辣,但是室內放了大塊的冰,又綴着珠翠簾子,絲絲涼意拂在身上,這一幕,靜謐而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