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小棒槌睡得很香,被澡豆洗過的皮膚十分清爽,頭髮用蛋清洗過也滑溜溜的,被褥柔軟清香,她這輩子從沒這樣享受過。
從昨天到今天,短短一天,她的人生髮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限,一沾牀就舒服得沉沉睡去,連夢都沒做。
隔日起個大早,看看院子裡,似乎其他人都還沒起,小棒槌又在浴池裡痛快洗個澡,出來一看,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擺好了早飯,飯是稠稠的大米粥,旁邊三個小碟子,一疊蔥花燒餅,一疊醃漬小菜,還一疊豆腐乾。
人間仙境!小棒槌感動得使勁掐自己一把,不是夢吧?這真的不是夢!
飯畢,院子裡隱隱有人聲傳來,想必其他人也起牀了。小棒槌把包袱收拾好,正打算推門出去,忽然想起什麼,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她還穿着那件打滿補丁的破衣服,雖說昨天洗乾淨了,但依舊破破爛爛,今天是二選,穿這麼破爛似乎不大好,可她實在沒別的衣服了,除了師父給她買的那條羅裙。
翻開包袱,粉色羅裙疊得整整齊齊壓在最底下,或許是壓得時間長了,上面有些皺褶。小棒槌用手使勁壓平那些皺褶,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脫下了身上的破衣服。
師父買衣服也不看看她的尺寸,裙子大得離譜,她把拖在地上的裙子使勁朝上面拽,用腰帶扎得結結實實。屋裡沒鏡子,她只能憑手感編個麻花辮,還沒弄完,屋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小棒槌,你起了沒?”百里歌林歡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別睡懶覺啦,快起來咱們逛逛去。”
小棒槌飛快打開門,門口烏壓壓站了三四個人,乍一見她,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頓時停了,一片死寂。
“咚”一聲,是雷修遠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他渾身發抖,滿臉驚駭,顫聲道:“小、小棒槌大哥?!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小棒槌低頭看看自己,她有哪裡不對勁嗎?
百里歌林突然尖叫一聲:“你怎麼穿女裝?!”
“……我沒說自己是男的。”
這怎麼可能!孩子們都要暈過去了,她不管從言行還是舉止包括長相,都跟男的沒任何區別啊!就算穿上裙子,那黑黝黝的臉,那濃眉,那殭屍般無表情的臉,一切都那麼違和!
百里歌林蠢蠢欲動的少女心被殘忍地打碎了,她怎麼可以是女的?怎麼可以!昨天她纔開始覺得她充滿男子氣概,今天就被突如其來的真相砸暈了,讓她芳心亂撞的人是女的!
她是女的有那麼驚悚麼?小棒槌終於無奈了,其他人也罷了,連葉燁跟百里唱月都滿臉驚駭,雷修遠這愛哭鬼眼眶都紅了,她真是不能理解他哭的理由。
“大家都換新衣了。”她決定轉移話題。
歌林唱月姐妹都換上了乾淨整潔的布衣,雖然簡樸,但比昨天的乞丐模樣不可同日而語,葉燁也穿着半新的布袍,甚至連雷修遠都把頭髮弄得整整齊齊,換了一身補丁少些的衣服。看起來,大家都很重視今天的二選。
葉燁恢復得最快,當即笑了笑:“是啊,初選是沒辦法,二選可不能那麼邋遢。小棒槌,這裙子……挺好看。”
他想了半天才勉強想出個誇獎的話。
百里歌林“嗤”一下笑了:“裙子好看,不過穿她身上就不好看了。”她衝小棒槌做個鬼臉,又道:“死丫頭,不早說你是女的。”
雷修遠也終於恢復了正常,眼眶不紅,臉卻紅了,含羞帶愧地低聲道:“那、那以後不該叫你小棒槌大哥了……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小棒槌大姐頭。”
……更難聽了。
“什麼大姐頭。”小棒槌搖了搖頭,徑自朝前走,“小棒槌就行了。”
百里歌林追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到底還小,這會兒都忘掉自己少女心飽受打擊的事情了,她親親熱熱地低聲道:“小棒槌,你皮膚黑,下次別穿粉色的衣服,顯得更黑。”
是嗎?
“那要穿什麼顏色好?”
“唔,藍色吧?你辮子弄歪了,回頭找個地方我替你重編。”
雖說小棒槌是個女孩的真相讓大家很震撼,但小孩子心胸一向開闊,很快都忘掉了,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去看梨花。百里歌林拉着小棒槌傳授了一早上的梳髮穿衣秘籍,葉燁和雷修遠不知湊在一起說什麼,百里唱月卻不見了,這女孩不愛說話,做事也相當我行我素,姐妹倆的性格天差地別。
“不知道二選會是什麼樣的。”百里歌林一說到二選就有些緊張。
“初選是測試奇經八脈,看資質,靈根上佳的都能過,想必二選是更嚴格的篩選吧。”葉燁嘆了口氣,“修行畢竟還是資質最重要。”
資質啊……小棒槌想起東陽真人說過,自己資質一般,而且她始終學不會方術,估計所謂資質一般都是人家安慰自己,很差勁纔對。她又想起初選的時候,那個在耳邊提醒自己閉氣的沙啞聲音,雖然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她一定是因爲閉氣了纔會通過的,黑紗女甚至問自己是不是修習過秘術。
如果沒有那個聲音,只怕她連初選都過不了吧?爲什麼閉氣了就能過?她有一肚子疑問,卻找不到人問,只能放在心底。
悠揚的鐘聲迴盪在庭院裡,梨花樹下忽然憑空出現一扇門,渾身長滿青色鱗片的女妖怪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朗聲道:“已到瑞雪廬,請諸位從這扇門下車。”
孩子們一陣喧譁,到了,瑞雪廬,二選即將開始,幾個小男孩霸佔在門邊,將其他想要下車的孩子都趕去一旁。
“讓開!你們這些刁民,誰敢第一個下車?”
正說着,後面施施然走來兩人,正是昨天被打的白衣男孩和那位鳳凰般的小美人,守門的小男孩們急忙讓開。白衣男孩臉上還有些腫,卻比昨日好多了,今天也是刻意穿了一身新衣,烏黑的頭髮,雪白的衣服,小小年紀已經很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了。
“人模狗樣。”百里歌林不屑地翻個白眼。
白衣男孩稍退一步,做出相讓的手勢:“遠來是客,郡主請先行一步。”
那小美人原來是個郡主麼?孩子們先是譁然,很快又安靜了,怪不得她那麼漂亮那麼高貴。
郡主微微一笑:“那我不客氣了,多謝。”
她第一個走出門,華貴的身影一瞬間便消失在門後,白衣男孩緊隨其後。
“看樣子小棒槌昨天揍的人不是小王爺就是小皇子了。”葉燁突然笑了,“要是放在外面,小棒槌惹的可是誅九族的禍事。”
“你怎麼知道?”百里歌林問。
“那女孩是個郡主,他卻能走在她身前,身份上必然比她高貴。”
小棒槌有些驚訝:“皇族的人還要修行?”
“正因爲是皇族,才更要修行,爲了永保江山,族中必須有仙人坐鎮。陸公鎮是越國境內,那白衣小子應當是越國的皇族中人,離陸公鎮最近的是諸侯國趙陽,郡主想必是趙陽的郡主,所以他才說遠來是客。”
小棒槌難得佩服地看了葉燁一眼:“……你懂的真多。”
葉燁不以爲意地笑:“在外面見的多了就什麼都知道了。”
很明顯這是推脫之詞,不過人家不肯說,她也不會強求。
很快所有人都從那扇門出去了,小棒槌一跳下車便感覺奇寒徹骨,忍不住打個哆嗦,入眼只見周圍白茫茫一片,竟是一座積滿白雪的峰頂。鵝毛般的大雪密密麻麻地落下,沒一會兒孩子們頭頂都白了。
小棒槌冷得直哆嗦,她連一件冬衣都沒帶,失算了,回頭看其他人,葉燁和百里姐妹正盤腿坐在雪地裡,雖然凍得臉色發青,但神情都緩和了許多,一旁的雷修遠雖是一身補丁單衣,但迎風雪而立,似乎並無異樣,其他孩子有人打坐,有人翻出冬衣披上,只她一個人凍得像只猴子跳來跳去。
“小棒槌大姐頭,你很冷嗎?”雷修遠有些訝異,“運起內息靈氣便可抵禦寒氣啊。”
“什、什麼內息靈氣……”小棒槌冷得舌頭都不聽使喚。
“這個說不清,但凡是有靈根的人天生就會的,你別急,冷靜下來運息,很快就不冷了。”
雷修遠見她冷得嘴脣都紫了,急忙握住她的手輕輕搓揉,她的手簡直像冰塊一樣。
小棒槌覺得自己要被如槍如刀的風雪撕裂了,什麼內息靈氣?她一點也不懂啊!爲什麼雷修遠這愛哭鬼都沒事?爲什麼連那個驕橫跋扈的白衣男孩也沒事?五十多個人,就她一個狼狽不堪。
正絕望的時候,耳邊忽然又響起那個沙啞的聲音:“閉氣。”
那個老先生還在?小棒槌僵硬地轉動眼珠,他在哪兒?爲什麼總是看不見他?
“閉氣啊蠢貨!”沙啞的聲音不耐煩了。
小棒槌屏住呼吸,漸漸地,不知是凍習慣了還是閉氣真有那麼神奇,她的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
“吐氣三下,吸一下,以後就這麼呼吸。”
這是修行內息的吐息法嗎?怎麼和師父教的截然相反?吐那麼多氣,不會憋死麼?
“跟這些蠢貨學,你到死也學不成。”沙啞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便戛然而止,再也沒聲音了。
小棒槌依照他教的吐息方法吐三次吸一次,剛開始老是憋得胸口發悶,可不知爲什麼,很快她就習慣了,徹骨的奇寒她再也感覺不到,風雪刮在臉上,感覺竟像是柔和的春風。
雷修遠發覺她的手慢慢變得溫熱,喜得眼眶又紅了:“小棒槌大姐頭,你沒事啦?剛纔嚇死我了!”
小棒槌一時還不習慣用新的呼吸方法開口說話,緩了一會兒,才道:“跟你說了別這麼叫我,很拗口。”
“那、那就大姐頭。”雷修遠揉了揉眼睛,滿臉崇拜地看着她,他就記着小棒槌救了自己的英雄行徑,他以後也要成爲大姐頭一樣厲害的人。
小棒槌環顧四周,峰頂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人,半空浮着成羣結隊的虹鹿車,還不停有人從車裡出來,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腦袋。
這就是整個中土通過初選的人嗎?葉燁果然沒說錯,這裡起碼有成千上萬的人了,這麼多人,最後通過二選的能有多少?
小棒槌忽覺包袱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只見一封信從包袱裡箭一般射出,正懸在自己面前。杏色信封,上面還有幾個指甲印,正是通過初選的時候黑紗女給她的。
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信封被一把撕開,裡面的信紙被飛快展平,小棒槌粗粗看了一眼,上面寫着她的名字和年歲,下方空白處慢慢浮現三個字「二七六」。
緊跟着,信紙連着信封瞬間化作灰燼,一道紅光打在她手腕上,硃砂般鮮豔的古老字體從皮膚上顯現,正是“二七六”三字。
眼前風雪肆虐的景象猶如水面般微微晃動,峰頂忽然出現一座小小的茅屋,吱呀一聲,茅屋的門在衆目睽睽之下自行開啓,空蕩蕩的屋內別無他物,只有放了炭塊的火盆在無聲無息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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