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倒影我看了笑了,原來傻子是這麼變成傻子的啊……我又轉過頭去,看往身邊那第二個倒影 ——
那裡面曾成長的更大了,好像是十多歲了。每當吃飯時,他都會把那古怪的兒歌叫上一叫,被父親曾德打後他就會看着母親湯偉芬嘿嘿傻笑,然後念那兒歌唸的更起勁了。兒歌,還是這些詞,語氣卻好像在討好着,又好像在求饒着。
若是被打的太過疼痛,他就會學起電視劇裡的樣子,把飯菜都打翻。好像在逗父母開心,又好像是在認錯。
一下子曾成二十多了,常常會和湯偉芬搶着抱小曾龍。搶到手後曾成會不停地念那兒歌,好像在教他弟弟學習知識似的……
起先曾成沒事就坐在路口等父親曾德下班。一看到父親他就會大聲念兒歌,然後被打。等弟弟曾龍長大了,上學了,曾成就開始坐在那個路口等他弟弟放學。每當曾龍出現,他都會激動地跑上前去抱弟弟,然後曾龍就搬到舅舅湯偉國家去了。
……
我又笑了,這些倒影可真有意思。有些像回憶錄似的。
不給自己沉澱的時間,我轉頭又去看第三個倒影。只見曾父帶了一大把鈔票去湯偉國家裡,像是要給湯偉國一筆兒子的贍養費。
倒影裡曾父把錢放在茶几上和湯偉國聊着天,然後傻子曾成偷偷跑過來,貓着身子抽走了一大半錢,又偷偷溜回自己房間開始數。
他握着一張張紅色的一百元,翻來翻去看了好半天,忽然想通了什麼似的道:“紅色!紅太陽!”接着又指着一張五十元大聲嚷着:“綠色!綠月亮!哈哈!”末了,他又開始念起兒歌來:“紅太陽,綠月亮,中間一個人頭。”
夜晚,曾成把錢藏在兜裡,去了曾龍的房間,好像想教他弟弟一些新的知識。走廊上他遇到了湯偉國的老婆,被聲聲罵了回來。
“啪!”倒影裡忽然一片漆黑,只能聽見對話聲音了 ——
“真傻子我告兒你!你快給我滾出去!”“老婆你小聲點!”“爲什麼要小聲!他爹纔給這點錢就想讓我們拖兩個?做夢!!”“你這樣二傻會聽到的!”“關我屁事!他今天不走,你就給我往死裡打!反正打死也沒人會管!你打不打?不打我現在就死給你看!”“……好好好,打,我打。”……
“咦?老婆他兜裡好像有錢?”“錢?!別打了!給我看看!”“真的是錢!這麼多!!”“哈哈哈哈哈!你姐夫看來還懂些規矩,別打了,估計送來的錢都被這傻子偷了。你再翻翻看還有沒有。”
“紅太陽,綠月亮,中間一個人……頭……”
倒影忽然又亮了,湯偉國和他老婆忽然對曾龍好了起來。曾龍也就和他們很親熱,時常坐在湯偉國懷裡做作業。
每當湯偉國坐累了就會站起來,將兩手背在後背上,然後曾龍就會看着他笑。
只是他們沒發現牆角後的傻子曾成在也一旁看着,笑着。他站直身子,學起了湯偉國的模樣 —— 將兩隻手平伸,然後向後慢慢彎曲背在後背上,他以爲這動作弟弟看了就會喜歡,他在偷偷學習着逗樂曾龍的方法呢。
……
我還是笑了,但卻開始漸漸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我只能再看向其他的倒影 ——
第四個倒影裡曾德坐着在抽菸,桌上放着一張奇怪的紙。門外院子裡一個務工在洗衣服,嘴裡抱怨着曾德什麼都不幹,或是錢給的太少。
而曾成則還是將雙手揹負在後背上傻笑着,在屋裡走來走去。他的表情很古怪,特別是看到桌上那張紙的時候。
我仔細看,發現那不是紙,而是一張X光片,好像是人的腦袋。
曾成看着看着,忽然上前指着X光片上的骷髏大聲嚷起來:“白色!”又指着其餘部分嚷:“藍色!”然後他指着腦部一個球狀物大嚷:“啊!!”
曾成的這個舉動把父親曾德嚇了一跳,只見他拿起手邊杯子就朝曾成頭上砸去:“吵吵吵!你孃的病我都快煩死了!!!”
曾成捂住頭蹲在地上,好像疼着了。
曾德沒發現,自言自語起來:“明明是腦瘤,爲什麼會被診斷成腦癱呢?……唉,腦癱就腦癱吧,治起來還便宜許多……既然已經這樣子,就照着治吧。”
說着曾德就拿起光片出門,只留下曾成蹲在地上彆扭地笑着:“白太陽,藍月亮,中間一顆小……洞。”
……
我開始有些心煩了,將其餘的倒影匆匆過目了一下。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成指着米飯說白色,指着說茄子說紫色,指着筷子叫着“白太陽紫月亮,中間兩根棒棒”。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成餓壞了,捧着肚子嚷着“白色”“紫色”“棒棒”在地上打着滾。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成跑出門去,搶了人家的茄子就回家找曾德,結果又被打的頭破血流。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德把湯偉芬埋了,然後拿出曾成搶來的茄子放在墓碑前拜了拜。他在哭,他身邊的曾成卻笑了。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成蹲在牢房裡,一個警察模樣的人來送飯。曾成吃的很快,最後只留下茄子一口沒吃,緊緊揣在左手手心裡。
其中一個倒影裡兩個警察模樣的人在商量事,說了幾句就搖頭嘆氣。過了會他們又走到曾成的牢房前將門打開說:“這裡要來新犯人,住不下了。你一個傻子關着也不能邀功,你走吧。”
曾成聽不懂,依舊縮在角落不走,他傻看着兩個穿着一身黑色警服的警察叨唸着“黑太陽,黑月亮”。兩個警察拖了他半天沒拖動,其中一個看着曾成緊捏的左手道:“別麻煩了,我有辦法。我們把他左手砍了,就和上頭說爲了不讓他再偷盜才砍的,然後說送去醫院的路上給他逃了。這樣萬一事後查下來和我們也沒關係了。”
其中一個倒影裡曾成蜷縮在一個巷子裡發抖,右手抱着自己的左臂哭着:“黑太陽,黑月亮,中間一把白……刀。”
……
看累了,我想休息休息,就仰躺在湖中央看着天。沒想到灰色的天空上居然也有倒影,那是一個巨大的倒影 ——
山坡上,曾成指着其他人墓碑上的桔子、青團、還有碑上的肖像叫着我熟悉的那句“橙太陽青月亮,中間一個人頭”。
然後一羣孩子發現了他,走過來趕他。他搶了一個青團就跑,最後被扔出的石子砸到了頭。然後就是一場羣毆。
曾成放開青團,單手捂頭打着滾。忽然,他看到了遠處的曾龍。然後他起來猛跑,拉着曾龍朝母親湯偉芬的墓跑去。
……
曾龍抽出被曾成抓住的手大罵:“你神經病啊!”又把曾成踢倒在地上。
我皺眉,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這一幕爲何我如此熟悉?我踢他的那一腳好像特別狠,還好像特別恨啊?哦我想起來了。我的確是恨他的,我原本就恨透了傻子啊……那麼接着看吧,看接下來我更熟悉的一幕幕。】
曾成摔倒後站起身,迅速將右手背在背上,嘴裡開始大聲唸叨:“黑太陽,黑月亮,中間一把白……刀。”
這次他不像是在教弟弟知識了,嘴裡的詞像是在訴說什麼,背手的動作卻像是在示好着。
【我忽然想起來,其中一個倒影裡的情景 —— 湯偉國將手背在後揹走來走去,曾龍看着舅舅湯偉國笑了,那溫馨的場景……】
【曾成,你以爲我是因爲舅舅那揹負雙手的動作纔開心的?你真以爲我只是因爲那個動作就妥協了嗎?你真的以爲我會喜歡那個動作,喜歡到無論誰做都會對他微笑的程度?不不不,你錯了曾成。即使你將手背在後背,你還是我恨的傻子,是我永遠不會喜歡的傻子!】
然後曾龍開始瘋跑,他看着哥哥的背影怕極了,他在逃離這個可恨又可怕的哥哥。
曾成還在原地不斷地比劃。他在用那個動作訴說,他在用那個動作示好,他在用那個動作努力挽回弟弟飛速離去的身影。
弟弟曾龍離曾成越遠,曾成比劃的就越是起勁,只見他屢屢將僅有的右手水平伸直,然後彎曲,再慢慢後移,背在自己的背後。
他僅剩的右臂,此時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螺旋動作 —— 平伸,捲起,彎曲,後背,垂直放下。再平伸,再後背,再放下,不斷螺旋。
而他的右手,五根手指也在跟着那動作一起舒展,緊握,再舒展。他覺得手心太粘了,因爲手心裡還殘留着許多青團沫子呢。
接着,我聽到了哭聲,是那再熟悉不過的湯偉芬的哭聲。然後慢慢的湖水退了,天空復原了,耳邊的哭聲中,像極了水開了的聲音。
“嗚……嗚嗚……”
第十七章.完.【曾龍的過去講到這也許有人會說“以他的性格,不像是會捨不得媽媽的人啊”。可人是會變的,人是會懊悔會良心譴責的。不過又或許,從小在恨意中長大的曾龍不過是想對媽媽說一句:“如果你要恨,就恨那壺燒開了的水吧!”不過,如果他真是因爲這個想回到過去,那付出的代價未免有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