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只有曾父一人,曾母不在,傻子也不在。
我奇怪,但沒問什麼。只是把書包放在坑上,將外套扔給曾父。
“新買的衣裳?”曾父放下菸袋看着我問道,“你自己洗吧。”
“我自己洗?!這可是棉襖!”我十分詫異甚至氣憤。雖然曾父在家從來不洗衣服,但曾母病重後怎麼也會請務工來洗,怎麼可能輪到我自己洗?!
曾父點點頭回答我說:“你自己洗,或者放着吧。我知道你念書辛苦,但我已經沒錢請務工來洗了。”
沒錢了?我詢問地看向曾父,想從他眼神中看到欺騙。
曾父又抽了口旱菸:“信上不是說錢都葬你娘了嗎?我也因爲你哥的手腳不乾淨沒了工作。”
“……”我沒搭腔,我沒說話,我得靜一靜。
但曾父卻還在說着:“龍兒啊,爹真的沒錢了。我看你……高中還是先別念了,啊?”
我吸了一口氣,不能接受這個變故:“什麼叫葬娘了?什麼叫沒工作了?你給我說清楚!”
曾父疑惑地望向我:“那些信……”
“我沒看!”我快步走上前,雙手用力拍向桌子好增加我的氣勢,“我學習這麼忙哪有時間讀那些東西!你給我現在說!”
曾父看着我憤怒的臉,吐出一團濃煙,有些疲態地說道:“你娘半年前去世了,死於腦癱加腦瘤。陪她看了這麼多年病,我本來就已經沒剩什麼錢,葬掉你娘後還要繼續供你上學……所以我去找你舅舅,想問他先借一點。
“你舅媽見我登門借錢,不但一口拒絕我,還把你哥哥曾成一起扔還給了我。我……只好帶着他回家。
“曾成回家後時常捱餓,起先餓了就把兩手背在背上來回走動,滿嘴說着‘白太陽紫月亮,中間兩根棒棒’什麼的,我被他說煩了就打,他也就沒聲了。
“後來他一餓就怪叫着跑出去,要到很晚纔回來。我以爲他是去玩,後來才知道他是去偷東西了。
“他太傻了!偷東西和搶東西一樣明着來,很快就被抓了進去。我就算曾經是村書記,也沒其他地方肯要我了……”
曾父剛說完我就發現了話中的疑點,舉起食指指着他大聲吼起來:“你騙人!你是書記會借不到錢?!你隨便找個人,都要討好你的!”
“龍兒你別傻了。”曾父把頭一偏,好避開我嚴厲的眼光,“村裡就這一百多口人,因爲曾成都躲的我遠遠的,我這個書記早就有名無實,誰還會看我臉色?更別說借錢給我了。”
“啊!”我一屁股坐在炕上,雙手撐在身後,“沒錢了,你沒錢了……”
“是啊,我們沒錢了。”不知何時曾父已經將旱菸放在桌上,雙手不停地搓着褶皺的臉,“曾成現在在派出所裡關着,暫時不用我養了,你先去打打工,攢夠了錢再去城裡繼續唸吧……”
於是不久後,我在村尾的小飯館裡找了份雜活,洗碗送外賣什麼的都做。幹了一年多,掙到的錢還不夠我進城找朋友玩耍的……
那天是清明,老闆和我說他們要去掃墓,得搬許多東西上山,問我去不去幫忙。我想了想反正回家也沒事,幫忙還能拿些打遊戲和KTV的錢,就答應一起隨行。
墓地不算遠,就在村背後的小山坡上。中午,在老闆一家燒紙錢時,我閒着無聊就想去找找曾母的那塊碑,順便也向她許個願什麼的。
考慮到許願和掃墓空着手不太好,我就問老闆要了個桔子揣在手裡,和他打過招呼後就尋找起曾母的碑來。
沒走多遠,我看到幾個孩子在打一個殘疾的人。我十分好奇,就湊上前去想看個熱鬧。
可我後悔了,因爲那個被打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最恨的傻子!
他怎麼在這裡?他不是被關進去了嗎?他的左手怎麼沒了?什麼時候斷的?
我邊想邊祈禱着別被他發現,誰知在我慢慢往後退時,他還是看到了我……
“橙太陽!青月亮!中間一個人頭!”
“橙太陽!青月亮!中間一個人頭!”
他還是那樣,滿臉耷拉着鼻涕和口水就朝我蹦來。還不斷地揮舞着他兩條一長一短的手臂。我轉身想跑,可來不及了,他已經衝到我身後,一把拉起我的手就朝山上衝去。
“你幹什麼你!放開我!瘋子!你放開我!你放不放!我打你了我!你要帶我去哪啊!你快放了我啊!救命啊!!”
傻子力氣極大,我才十六歲,拗不過四十多歲的大人。一路上我也像剛纔那些孩子一樣打他頭踢他腿,他也還是不還手。
不一會我打累了也就只能跟着他跑着,這才發現他握着我的那隻右手上沾着許多青團沫子。想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剛纔又去偷人家的青團吃纔會被打……
到了一癖靜處,他終於停下腳步,放開我後指指我手中的桔子道:“橙太陽!”又握了握我左手道:“青月亮!”然後他轉身,指着不遠處一塊石碑道:“中間一個人頭!”
說完他叭嗒一聲跪下,開始猛猛磕起頭來。
我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正是死去曾母的墓碑。於是我將桔子放在碑前,慢慢跪下,雙手合十開始許願。
傻子磕完,擡起滿臉鮮血的頭,上前把右手放在碑上抹啊抹的,樣子傻到了極點!
我許完願就迅速起身,想早點離開這個人渣。誰知他伸手又一把拉住我左手,用力一扯,把我手按在了墓碑上。
我驚呆了,就看到他捏着我的手,在墓碑上一下下颳着,颳着,把我手上的青團沫子全都刮在了墓碑上。
“你神經病啊!!”我手用力一抽,使勁給了他一腳把他踢倒在地。
誰知他不但不怕,迅速爬起後又將他右手背在後背,開始對我傻笑起來:“黑太陽,黑月亮,中間一把白……刀。”
他念叨着,轉過身給我看他的背脊,還扭過頭來對我陣陣憨笑。
我真的嚇壞了,趁他背對着我開始全力逃跑。我奔的很快很快,將背後那古怪的笑聲和噁心的兒歌甩的越來越遠。
“黑太陽,黑月亮,中間一把白……刀……嘿嘿嘿嘿……”
……
我想我是真的被嚇壞了,以至於那天晚上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夢裡一會有曾父的旱菸袋,一會有曾母的哭泣,一會有傻子和那些噁心的兒歌。
我本來和曾母就不怎麼親,直到她現在出現在我夢裡我纔想起來,她好像永遠都在哭。
大概是她哭的實在太慘了,哭着哭着,她的眼淚竟流成了一片湖,將我整個包圍起來。
我坐在湖中央,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接着湖水開始朦朧起來,我居然在倒影裡看到了曾母。
曾母很年輕,懷裡抱着個孩子,身子慢慢晃啊晃的,嘴裡喃喃自語着:“成成,娘告訴你啊。這個是紅色,這個是黑色,這個呢,是綠色……”
“告訴娘,太陽是什麼顏色的呀?對咯,是金色……月亮呢?對咯,是銀色……那天上的白雲呢?對咯,是白色……成成真聰明……”
懷裡的孩子也不說話,只是咯咯地笑着,笑的很開心很開心。曾母也笑了。這時她身後爐子上的水壺蓋跳躍起來,曾母就站起身去沖水,留下那孩子在炕上樂呵呵地爬啊爬的。忽然他摔下了牀,腦袋着地,就成了傻子。然後曾母就再也不笑了,她開始哭,時時刻刻地哭。
湖水忽然一閃,接着倒影裡出現了一個長的很像我的嬰兒,曾成就整天衝着那嬰兒一直笑啊笑的,還滿嘴唸叨着:“金太陽,銀月亮,中間一朵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