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得如此之早,屋脊上殘冬的雪還沒有融淨,庭園中就見有小草吐芽了,細細看,後園裡,桃樹、梨樹那些枝條上也紛紛打了苞,只等天再暖點,就一嘟嚕一嘟嚕開個沒完,迎春花最是勇敢,頂着還有些刺寒的風在角落邊已開得有些歡快了,河中的水也變溫了許,衣衫也該換單一點的,天地間似乎傾刻就鮮豔而又明快起來了。
姑蘇河畔的白府一早也象被春意感染了,家人早早起來打掃了庭院和門廳,擦淨了桌椅,條案上擺滿了時新果品。剛撤了早飯,姑蘇城中有頭有面的人就川流不息地過來了,家人擔着禮品跟在後面,有的還帶上了爆竹,一等進院,便讓家人點燃,“啪啪”地響到了天邊,個個臉上都是無限興奮和羨慕。一位二十來歲的翩翩公子,一身精緻的儒生打扮,拱着手出來相迎,不時微笑寒喧,斯文大方的談吐讓來客頜頭讚賞。穿戴一新的白老爺和白夫人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地從室內走出,齊聲說:“多謝各位,託福,託福,同喜,同喜。”
白府是處精緻的庭園,畫樑雕柱,樓閣亭立,假山秀湖,名花奇草,有小小拙政園之稱,行人從牆外走過,無不打馬駐足,隔牆多看幾眼。白老爺祖祖輩輩做綢緞生意,到他這一代已是姑蘇城中數一的綢莊大戶。他膝下一子一女,子是長夫人楊氏所生,年方二十有四,去年秋幃大試,高中殿試前三甲之中的榜眼,年剛過,皇上恩賜回家省親,消息傳來,白府上上下下喜出望外,姑蘇城中也是人人奔走相告,攀得上的攀不上的,都想了法子過來捧捧場,與榜眼公拉拉近乎。白老爺和夫人以子爲傲,心中比做了天大的生意還要開心。
又送走了一批客人,一家三口剛回到廳中想喝口水休息一下。這一直笑一直說話,也很累人的。後廳的珠簾一掀,走出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窈窕的身姿儀態萬方,白裡透紅的秀麗面容上一雙黑亮而又顧盼生輝的大眼睛。她正是白府千金白冰兒,是已故的二夫人柳氏所生。
她擡眼看到兄長坐在一邊,欣喜地跑上前,“哥哥,恭喜你啦!”小臉上滿是真摯的喜悅和羨慕。白少楠極是疼愛妹妹,微笑地拉住她的手,剛想答話。一邊正喝茶的白夫人突然擱下茶碗,喜慶的面容籠上一層寒霜,她厲聲發問:“冰兒,你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看見父母在堂,也不先請安嗎?”
白冰兒臉一紅,慌忙鬆開哥哥的手,來到白夫人面前,盈盈跪下,“父親、母親安好?冰兒一時喜悅,疏忽了禮節,還請二老恕罪。”
白老爺眼中閃過不忍,揮揮手,“罷了,今日不比平常,一切可以免規,起來吧!”跟着的丫環想過來扶起,白夫人一個眼色又把丫環嚇得退了回去。她轉過身,面朝着白老爺,“老爺,正因爲今日不同平常,家中客人居多,女孩子家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
“這,這不是孩子想象兄長道個喜嗎?”白老爺一愣,不悅地說。
“道喜不能等到一會在後堂相見時再說嗎?老爺,你不能因爲憐愛二夫人,就庇護小詞不要規矩。她也算是白府千金,喊我一聲娘,失了禮,人家只會說我這做孃的教導無方,我可丟不起這個臉。何況還不知她是不是真的白府千金呢?進門七個月就生下的種,鬼知道。。。。。。”白夫人陰冷地說。
“你,你亂講什麼,大喜的日子和一個死去的人吃什麼醋?”白老爺一甩袍袖,跑了出去。
“娘,好啦,好啦!幹嗎說這麼多。”白少楠知孃親心中仍對父親當年不顧反對娶進蘇州有名的才女柳如琴耿耿於懷,不時總要刺下父親。他站起身輕撫着孃親的後背,衝跪着的冰兒輕使眼色。
白冰兒早已羞得無地自容,哽咽着說:“孩兒知錯了,這就回房思過。”白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慌忙站起身低着頭匆匆地轉進後堂。
丫環柳葉忙追上前扶着,主僕二人穿過後庭、花園,來到白府東北角的一處小樓,扶着樓梯,白冰兒再也無法控制,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欄杆上,艱難地一級級上去,一走入臥房,便掩面伏在琴架上,抱着古琴,急促地抽泣着。這一刻,好想娘好想娘。
記憶中,娘美麗而又有趣,喜愛彈琴,一遍遍地彈《陽春白雪》,手指破了也不停下。快樂時娘喝點酒,便詩興大作,滿室揮毫狂書。有一次,娘醉夢中絮絮叨叨地說,她其實是被逼嫁給白府的,她並不快樂,但她感謝老爺讓她生下了冰兒。白老爺憐惜娘,處處都偏心她們母子,而娘卻恪守本份,從不恃嬌邀寵,只愛領着冰兒唱詩說賦,談古道今。那時候,白冰兒就如一朵嬌豔的小太陽花幸福而又可愛。
可惜,娘在她八歲那年,沒能捱過寒冬,無病無疾,鬱鬱而終。
很小,她就知白夫人恨她,看她的眼神都象帶了刺一般,以前還礙着白老爺的憐愛,沒有辦法,娘走後,她越來越無所顧忌,動不動就訓斥、漫罵,白老爺護過幾次,漸漸也麻木了,爲了清靜,終年在外經商。她只得遠居到這小樓中,能躲則躲。今日,她又怎會一歡喜就忘了尺度呢?
柳葉看着小姐哭得一抽一抽的,嘆口氣坐在一邊。現今少爺高中,夫人更是威風八面,以後,小姐的日子該如何過哦。她嘆息着起身從暖壺中倒了杯水,用布巾沾溼,遞給小姐:“別哭了,小姐,一會吃飯時,眼腫腫的,夫人又該說了。”
白冰兒乖巧地擡起頭,止住悲聲,接過布巾,細細地擦拭着。“看得出嗎?”她小心地問。
“一會我再幫你敷一下,不要亂想了,小姐,又不是第一次,還不習慣嗎?”
白冰兒還沒答話,只見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主僕二人不禁臉色一變,驚懼地看着。白少楠一臉關心地推門進來,看見二人這樣,微微搖頭,“小妹!”
“哥哥,”白冰兒歡喜地撲到白少楠懷中,“你怎麼過來了?”
“放不下你呀!”白少楠看着哭腫眼的妹妹,心中一疼,輕颳了一下她秀麗的鼻子,“這麼大了,還愛哭呀!”
雖不是一娘所生,但從白冰兒一出生,他便對這個眼黑亮黑亮的妹妹特別疼愛,總揹着孃親帶許多吃的用的過來看她。有時還悄悄帶了她去書房陪他讀書,妹妹太聰慧了,雖年幼,才思卻比他敏捷許多,先生總搖頭嘆息她不是個男子。他知道二夫人聰明過人,妹妹這樣也不爲奇。
“不是愛哭,只是一點委屈。”在兄長面前,白冰兒嬌柔地坦誠自已的心情。
“哎,孃親她只是太嚴厲了些,但心腸很好,你乖巧點,不要惹她生氣,就可以了。”撫着白冰兒的一頭秀髮,白少楠安慰道。
“嗯!”白冰兒無奈地點點頭。
“皇上給的假期很短,明日兄長就要出發進京了,在朝爲官,不比讀書時,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唉!”
“我會想哥哥的。”白冰兒眼眶一紅,急切地說。
“我也會想小妹。冰兒,你漸漸大了,多讀點書,女兒家女紅也是要學的,以後爹孃到京城,我會讓他們一起帶你過來。”
白冰兒苦笑笑,哥哥是一番好意,以白夫人的性情,卻是絕不可能的。
白少楠摸摸白冰兒的頭,“冰兒越來越美麗了,不知哪位公子有幸娶到我家小詞呢。哥哥在京城多看看,爭取幫冰兒挑個好人家,這樣我們兄妹二人也能常相見。”
“我不要嫁人。”她羞羞地低下頭,依在兄長懷中。
“呵,女兒家大了,總要嫁人。好了,哥哥走啦,不然娘又要問了哦。”又攬了下妹妹,白少楠戀戀不捨地鬆開,笑着下樓了。
唯一一個關心自已的人也走了,看着白少楠從樓梯口消失,白冰兒覺着自已稚嫩的心又灰又冷,前方沒有一絲明亮的光芒。開了窗,伏在窗沿上看着滿園的風景,哪棵樹上,一朵花苞悄然綻放了,天上,有幾隻北燕排成行歸來了,世上每一個生物都有自已要做的事,而她的路又在哪裡呢?
“柳葉,如果當時我也隨娘去了,是不是就少了許多煩憂。”白冰兒不禁顫聲說。
柳葉嚇得抱住她,“小姐,二夫人唯一的願望就是看着你活得快快樂樂的,你如果有個什麼,二夫人泉下有知,會傷心的。”
“我只是隨意說說,不要當真。”幽然轉過身,從案几下抽出一本書,倚着花臺,尋思着:哥哥明日走時,夫人一定不願她去送行,晚上的家宴,她可能也不能參加,爹爹爲了免於口舌之爭,兄長忙於會友、出發,誰也不會想起她的。
“柳葉,這世上對於別人,白冰兒是可有可無,唯獨你還當我是個寶。還有,我是爹爹生的嗎?”
柳葉笑了,“你本來就是柳葉的寶呀,當初柳葉被人販子販到姑蘇,二夫人憐惜我,讓老爺買下,回府後當自已孩子般疼,後來生了小姐,也沒少愛柳葉一份,夫人還讓柳葉隨了她姓呢。柳葉心中以前裝着夫人和小姐,現今夫人走了,就只有小姐,你說你怎麼不是我的寶呢?你呀,自然是老爺生的,不然白夫人能容得下你,她只不過氣不平,瞎說幾句,你也當真,不怕辱了二夫人呀?”
白冰兒心中涌上一絲暖流,“也是,我多慮了,唉,我還有柳葉呢!”主僕二人相擁而笑。
白少楠走後一個月,白老爺也出去察看生意了。天氣微暖,白夫人一身深翠的衣裙,獨坐在花廳喝茶。兒子如此出息,讓她臉上添光添彩,這一切都是她辛苦付出纔得到的,這白府怎少得了她呀,只是那老色鬼,硬是不在意她大戶人家小姐的臉面,強娶一個破落秀才的女兒做二房,好在生了個丫頭,想神氣也神氣不起來。哼,一想到白冰兒,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活脫脫她孃的影子,“長貴,喚街坊的李媽來一下。”她眼一轉,不禁笑逐顏開。
李媽是街坊上最有名的媒婆,一張嘴能說會道。聽說白夫人召見,她樂得顛顛地忙過來了。這白府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呀。
“夫人,你可是大福人大忙人,不知今日召老婆子有何事啊?”
白夫人一笑,“長貴,給李媽搬個座,砌杯茶。”
李媽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攔住管家長貴,“這可使不得,我這根賤命哪敢和夫人同座呀!我站着回話就行了。”
“也罷!”白夫人拿出手帕,重重地嘆了口氣,“李媽啊!我命好苦!幸好老天憐憫我,讓兒子給我出了口氣。老爺年輕時,被二孃迷惑,不顧家規,娶了回來,生下一女,二孃撒手西去,我還得給她養育,有幾人能有我如此雅量?現在,老爺整天在外忙生意,也不知姑娘大了,該出閣了,我天生心慈,還得放在心上。李媽,這城中可有與我家姑娘合適的人家?”
李媽是聰明人,一聽全明白了,她道了個萬福,笑吟吟地說:“這蘇州城誰不知夫人像菩薩心腸,拿二孃生的孩子當親生。這城中有許多公子們想來求親,又害怕攀不上,夫人今日放了話,老婆子我一定把這事辦得穩穩當當。”
白夫人喝了口茶,冷冷地說:“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真的千金之軀。”
“呃!”李媽一下愣在那裡,心中掂量了幾許,笑道:“夫人說的是,差不多就行。你把心款款放在肚中,老婆子保管讓你滿意。”
白夫人保養適宜的臉上終露出讚許的笑意:“我就知李媽能幹,不然這麼大的事怎敢委託你呢!”
李媽跟着說是。這世上都說後孃狠,其實大娘兇起來只會比後孃更甚,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