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醉了。”她輕輕走過去,把姬廉手中的酒盞取下,放置一旁。
“沒有。”姬廉搖搖頭,醉的人多半是因爲想醉,而非真醉,他本不想醉,奈何一時心中氣堵,便出言冷諷,出口之後他也很是後悔,可卻不願以酒醉爲自己開脫。
自己本就不是個好爹爹,此時這孩子更是……姬廉嘆了口氣,伸手又要去拿酒盞,小舟卻先一步雙手握住酒盞,姬廉單手覆蓋其上,便擡頭看她。
她也擡頭看向姬廉,說道:“爹爹若不是當真有些迷醉,怎麼會這般傷己,小舟聞言的確心中難受,但瞧着爹爹這般,小舟只覺是小舟不孝,竟然讓爹爹露出這般擔憂神情。”
話說的冠冕,但人心卻真。
“你走吧。”姬廉撥開小舟的手,將酒盞握在手中,卻沒了動作。
小舟扯起嘴角,又將酒壺攬入懷裡,姬廉挑眉,不知道這孩子怎麼忽然這般賴皮起來。
“小舟從未變過,爹爹也從未變過,何以爹爹以爲小舟變了,小舟卻也要擔憂着爹爹心中的小舟,不再是小舟。”小舟猶豫了一下,給姬廉斟滿酒盞。
這便是姬廉的心病吧。
然,這個心病,又何止姬廉一人,自己又何嘗釋懷過。
二人本來便不是純粹的相遇、相識、相知。
起初她的有意迎合,姬廉又在開始時出自爲了讓史家難堪的由頭,讓二人之間的相處,瞧上去很是親近,卻無法及與戈承一般,可以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可以說,二人都知道對方是聰明人,都是會隱藏的人,所以每次說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衡量之後才說出。
姬廉有些驚訝的看着小舟,小舟並不躲閃,看着他的眼睛。
“盛元十七年,宮闈之中天花盛行,無人不恐,爹爹獨身爲小舟日夜兼程,尋得牛痘,不顧被聖君罪責,一路揚鞭策馬將牛痘濃漿送至宮闈之中,爹爹信小舟所言,認爲牛痘可以治癒從來都是不治之症的天花,明明從未發過天花,卻騙小舟,說自己發過天花,爹爹置己身不顧,只是擔心小舟會因天花消亡,那高馬之上的驚鴻一瞥,小舟又怎麼能忘。”
從起初到現在,曾經的算計早已被二人遺忘,何以還要記掛,無論是怎麼開始,都是開始。
姬廉先是一愣,隨即一笑,與那日馬背上一笑極似。
沒錯,他明知道這孩子爲郡主,這事情戈承也說的很清楚,卻依然覺得這孩子離自己越來越遠,因爲起初的緣故,他總是擔心這孩子太過聰慧,早已洞悉。
沒想到這孩子當真是早已洞悉一切,卻並不說出來,此時說出來,卻已經是雲過天晴,這孩子寬容的忘卻從前,看到了他的真心實意,感於此。
小舟看到姬廉露出這種神情,便明白此時的姬廉,心結已解,也跟着笑起來。
姬廉能有這種心結,其實又何嘗不是證明,他是當真在意自己。
“爹爹的脾氣當該,那些小倌本也是卑微辛苦之人,爹爹不當再爲難纔是。”小舟柔柔的說着,她覺得有些時候,這姬廉的確不近人情。
“你還小,不懂的。”姬廉杯底敲擊石桌,示意小舟再給滿上,小舟也便順手斟滿,他這才繼續說道:“我帶你進來時,他們便掩鼻後退,明明你只是跌了一跤,他們卻這般不識眼色。”
“所以爹爹所點的,都是當時掩鼻之人?”小舟有些發懵,自己其實根本都沒察覺,便是察覺了,也不會在意,姬廉卻察覺了,還特別點了那幾人,準備爲自己出氣,當真睚眥必報,卻也瞧的出這姬廉當真是不容她受分毫委屈。
“不止如此,我既然說過今日是帶你前來,他們卻一直圍繞在我身側,將你冷落一旁,你說樓上太悶,要到涼亭中透透氣,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滿,只是礙於我的面子,沒說什麼罷了。”姬廉解釋道:“我知道你善良,覺得我不近人情,其實我並無錯,錯的人是你。”
小舟呆呆的看着姬廉,不解其所言。
“有些人可以同情,有些人卻不能同情,貴賤之交,當要看何人。”姬廉伸出指頭捏住她的下巴,搖了搖,最後說道:“他們,不行。”
小舟聽到了這,瞬間明白了姬廉的意思,有些人,便是有一日站在塔頂,也依然是自卑的,他們表面再光鮮,心裡也依然把自己當做從前塔底的那個人,甚至誤會你的幫助,以爲你是在譏諷於他。
若有朝一日於你同站塔頂,會認爲你所提出的善意提醒是在嫉妒於他,那時候他會想盡辦法將你推下高塔。
姬廉所說這些小倌不能,是因爲這些小倌打小便生長於此,他們早已忘記自己是誰,他們只知道要怎麼做,他們便是塔底的人,早已忘記要逃離這一切,只知道在這裡爭風吃醋,她的同情在他們看來就是譏諷,她的善良,在他們眼中,是虛僞。
她明明是將人散了,爲的就讓姬廉不要傷着他們,但在他們看來,姬廉之所以會傷着他們,其實就是因爲她的存在,因爲她,姬廉不會給他們賞銀,他們今天沒有收入,老鴇也許會責罵,甚至沒飯吃,這便是他們的世界。
表面上看着,那小倌的確是因爲她的緣故,才被姬廉丟出去,其實追究緣由,只是因爲他那掩鼻的一個小小的動作。
有時候,有些事情,根本沒有是非對錯,此事小舟錯了,也沒錯。姬廉錯了,也沒錯。
姬廉的不近人情,其實也是她太過先入爲主,她竟然忘記姬廉的身邊有個叫做戈雲輕的人,戈承何嘗不是塔底的人,只是戈承不同於這些小倌,他是向上的,他沒有過多的自卑,便是在塔底,也不曾當真向塔頂的姬廉低過頭,所以他能站在塔頂。
“是小舟的過錯,不知爹爹的苦心,戈大人曾經便與小舟說與,說只要小舟跟着爹爹,好生的學着點,爹爹指縫裡漏出點,都夠小舟用一輩子的。此時瞧着,戈大人所說,的確不假。”
“戈雲輕那斯當真是鬼來着,一說就到。”姬廉忽然說道,小舟便轉頭看過去,卻並未瞧到戈承的身影。
正疑惑時,便聽到了戈承的聲音。
“大人好耳力,雲輕着實佩服。”
隨後戈承便出現在二人面前,只見他回身與老鴇說了些什麼,又打賞了錢財,將人打發了後,這才轉身向二人走來。
“大人。”小舟起身,戈承笑着接過她手上的酒壺,小舟不解,卻也放開了手。
戈承將酒壺在鼻下輕嗅,說道:“上好陳年釀,大人好雅興。”
忽然,戈承手一轉,將手中壺傾,壺中酒水潑在了姬廉的臉上。
“大人雅興,下官不敢驚擾。”戈承說完,拉着還站在一旁的小舟往外走。
戈承今日是怎麼了?小舟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裡,看姬廉,姬廉只是皺眉,竟然沒有惱怒的樣子,盛怒中的,反而是戈承。
“大人。”小舟掙了掙,有些不情願,畢竟這般丟下姬廉,總是不好的。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你知道若是被人發現你來這裡,你就毀了,知道不知道。”戈承壓抑住怒火,又道:“你爹爹從來不在意外人怎麼看,但你不能,我將你從南奔一路帶到都城,又一步步將你送到這個位置,不是讓你跟着他瞎混,他生下來,什麼都有,你什麼都沒有,你沒有任何時辰可以在這裡浪費。”
“戈雲輕,你夠了沒有。”姬廉聽到這裡,蹭地站起身,逼近他。“別人怎麼說都無所謂,你我二人相識那麼久,你難道不懂我是怎麼的人?”
“就是因爲我懂你,才說你是個爛到骨子裡的人。”戈承根本不示弱,二人相立而站,小舟仰着臉看二人。
戈承今日是怎麼了,怎麼這般衝動,根本就是有意惹怒姬廉,姬廉與戈承相處,其實已經是剋制自己脾氣許多,不然依着他的地位,與戈承交友便已經是件奇怪的事情。
“戈承,你說話要憑良心,我姬廉有哪裡對不住你了,認識這麼多年來,我可曾做個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姬廉抓住戈承的衣襟,將他扯帶到自己面前,二人面目幾乎貼在一起,姬廉面色發青,戈承也非常色,可見這二人都是惱急了。
“你我同窗多年,出入食寢皆同,應當知道我這人秉性,這從來都是你一味的親近,我戈雲輕一直不願與你相交,只因你是那天上雲鴻,我戈雲輕是地上泥塵,我與你交好,從來都是被人戳着脊樑骨,你一句信我,不過的滴露,天下人仍當我戈雲輕是你姬容我的一條狗。”
戈承越說越激動,姬廉則緩緩鬆開了戈承的衣襟,有些挫敗的站在那裡。
戈承卻還在繼續說着:“你姬容我的解元本應是我戈雲輕的,你的狀元紅綢,也當是我戈雲輕的,只是因爲你有個有權有勢的爹,所以這一切對你來說根本就是但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