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叫在場的所有人,一時之間,都頓了下來,或驚或疑的望着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人。
那面無表情的男人,卻徑直走到了岑立夏的面前,恭謹的行了一禮:
“岑姑娘,你沒事吧?屬下救駕來遲,請姑娘恕罪……”
岑立夏望着這瞧來就武功高強之人,雖然心中已隱隱猜出他的來頭,但還是問道:
“你是……”
男人又是恭謹的行了一禮:
“屬下是侯爺派來保護姑娘的影衛,姑娘可以叫屬下疾風……”
“是赫連爍派你來的嗎?”
口中吐出那個男人的名諱,岑立夏不由的有些沉默。
“陛下擔心姑娘的安危,是以派屬下沿途護送姑娘……”
這自稱爲“疾風”的影衛,沉聲解釋着,“直至姑娘到達安全的地方……”
“有勞了……”
許久,岑立夏方纔吐出這麼一句話來。她之所以那麼着急的從秦王宮裡離去,就是不想跟那個男人再有過多的牽扯,但到頭來,還是他派來的人幫了她。
況且,眼下,她也拒絕不了這種幫忙。
“岑姑娘,這些人應該怎麼處置?”
面前的疾風,卻已恭敬的請示道。
被他點名的“這些人”,皆是不由的心中一抖。
若說這乍的出現的黑衣人,以一記乾淨利落的絕殺,令衆人震懾不已的話,那麼,接下來,他與面前這瞧起來嬌滴滴的女子的一番對話,則是更讓衆人幾乎從骨子裡刷出陣陣的冷汗來。
且不說言談中提及的陛下、侯爺這些稱呼,單是那個女子口中那麼自然的吐出的“赫連爍”三個字,已足夠叫人刮目。
畢竟,在這天底下,姓“赫連”的,只有一戶人家,而那一個“爍”字,更是所有人都要避及的名諱……但面前的女子,卻能夠連名帶姓的喚那個至高無上的男人……她究竟是什麼身份呢?所以,原本就心自惴惴的揣測着岑立夏身份的衆人,在聽到“這些人應該怎麼處置”一句之時,可想而知,會有怎樣的不安。
尤其是當岑立夏下意識的目光掃過他們之時。
先前還囂張跋扈的師爺,此刻早已嚇得腿軟,眼瞅着自己這一次,惹上了完全惹不得的人物,簡直想死的心都有。
但,人都是求生,而非求死。
所以,一看苗頭不對,就立馬藏在人羣后的他,眼下更是怕的要命,忙慌不擇路的就要向後逃跑。
只是,他鬼鬼祟祟的身形甫動,便被岑立夏看到了眼裡。
她原本打算教訓他一下就算了,但一想到,他平日還不定跟他那個縣令大人樑不遷,做出了怎樣魚肉百姓的事,心中有氣,不由張口道:
“站住……”
女子脆生生活潑潑的嗓音,落在那師爺的耳中,卻真真如催命符一般,嚇得他更是不敢回頭,狼狽的落荒而逃。
只是,他腳步甫擡起,腿彎卻是重重一痛,隨之一麻,男人瞬時直挺挺的跌倒在地,屁股朝天,平沙落雁。
岑立夏瞧着又是可憐,又是可笑。
“先將他關起來吧……”
岑立夏最終開口道。她不是執法者,所以審判之事,就交由其他人了。
剩下的一衆官兵,卻是不由的面面相覷,恐懼着自己會得到怎樣的處置。
“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
這時,那爲首的冷青峰,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硬着頭皮,向前問道。就算是要死,他也要死個明白。況且,無論如何,他都算是底下這些人的頭兒,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也應該最先由他來扛。
“我只是一個大夫而已……”
岑立夏道。雖說眼前這官兵,確實想要對她不利,但她能夠看出,他們也是受人相逼,是以並不打算爲難他們。
“齊大哥,現在你帶我去你們村子看一下吧……”
轉首,女子向着已經完全呆立在一旁的齊向龍開口道。
隻字不提對那一羣官兵的處置。
“姑娘,我們……”
冷青峰不由開口。心中一時拿捏不定這神秘女子,到底對他們是怎樣一個態度。
聽他出聲,岑立夏擡了擡眼,望向他:
“冷總兵是吧?”
男人面容一整,“正是在下……”
“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帶着人跟我一起回安平村吧……”
岑立夏道,“有些事情,或許需要你們幫忙……”
就這樣?冷青峰與手底下的官兵,同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半響方道:
“但憑姑娘吩咐……”
此刻,衆人心中皆是對逃過一劫的慶幸,面對這沒有爲難他們的女子,自然存了莫大的感激之情,只求圖報。
“我們走吧……”
望着遠處,昏暗的點點燈火,岑立夏不由聲音沉了些。
瘟疫……只怕接下來會是一場硬仗……
只是,究竟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就連她心中亦是沒有底。
夜色如晦,蒼茫無邊。
雖然早已對村子裡的慘狀,有所心理準備,但當看到那些人身上的傷勢之時,岑立夏舉着油燈的手勢,還是不由的一抖,以致盛在裡面的火油,都差一點濺了出來。
但見,面前的一家老小,身上自脖頸之下,莫不紅腫潰爛,就連皮膚上都不滿星星點點的血斑,無一處完好,重者甚至已散發出陣陣的惡臭,景象十分的可怕。
“其他患病的人,也都是同樣的情況嗎?”
沉了沉心緒,岑立夏開口問道。
“在下見過一些,也是這樣的情況……”
冷青峰亦是面容凝重,“聽聞整個村子,但凡染上這種怪病的,都是如此……”
岑立夏點了點頭。
“岑姑娘,現在怎麼辦?”
一旁的齊向龍,蒼白着面色,焦切着問道。雖然眼前的不是他的家人,但自小在一個村子裡生活,低頭不見擡頭見,說沒有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這一個多月來,村子裡老老少少的人,死在這瘟疫上的,也有幾十個了……如果這瘟疫再漫延下去,只怕我們整個村子,就都完了……”
說到這裡,那壯實的漢子,更是不由的語聲一鯁,紅了眼眶。
岑立夏太清楚,他的擔憂,完全不是庸人自擾。
沉吟了須臾,岑立夏果斷吩咐道:
“冷總兵,讓你的人,仍舊守在村口戒嚴,不許村子裡的任何人出入……將已經患病的村民,統一隔離起來,凡是他們用過的東西,身上穿的,牀上蓋的,能燒的全部燒掉……暫時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
頓了頓,“至於病人,我再想辦法……”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出傳染源,然後對症下藥,方有一線生機。
岑立夏一顆心,不由沉重的墜了墜。
接下來的幾天,直直如打仗一般。
自那日得了岑立夏的吩咐之後,冷青峰當即指揮手下開始行動。統計病戶,劃分隔離區,幹勁十足,又心思慎密,十分的行之有效。
與此同時,當地駐軍也已經接到消息,又增派了不少士兵將整個村子全部圍住。另派信差兵分數路向京城和附近各地通報疫情。
而除了岑立夏自己以外,也開始陸續有附近的大夫,自告奮勇的入村來幫忙,令她不至於一個人孤軍奮戰。
當然,在他們來之前,岑立夏也向他們解釋了這其中的風險,並且約法三章。首先,凡是進來幫忙的大夫,不到疫情結束是不能出來的;其次是爲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護好自己;三是關於治療方法以及如何照顧病人……總而言之,一句話,生死攸關,說到底,這瘟疫,就算拿到現代來說,除了盡人事之外,也只能聽天由命,過不過得去,誰也不敢保證。
而岑立夏自己,則搬到了離隔離區最近的地方,一方面方便照顧病人,另一方面也是想盡快的找出解決的方法。
而她也已經飛鴿傳書給回到唐國的水盼兒,希望在她那邊,或許會有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誰也不敢怠慢。
忙活了幾天,事情還是進展緩慢,岑立夏用了許多藥,但也只是暫時緩解了疫情,並未消除,幾乎陷入僵持的階段。
許是逼得自己太緊,方方跟一些大夫討論過之後,站起身的剎那,岑立夏不由感覺有些暈眩,明白這樣的焦急,對瘟疫的解決,沒有絲毫的幫助,是以,她迫着自己放鬆下來。
用過晚飯,洗了這幾日以來最舒服的一個熱水澡,可能真的是太累了,泡在那溫熱的水波里,岑立夏竟不由的睡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水早已經涼了,再望望天色,瞧着已經是子夜時分了。
將自己收拾了一番之後,一時之間,也再睡不着,岑立夏索性起身,從屋子裡出來轉轉。
九月初的天氣,夜裡已經十分的寒涼了。岑立夏一邊走着,一邊不由裹了裹身上的衣衫。天邊一彎冷月,斜斜掛在半空之中,孤寂而悽清,暈着一圈黯淡的光影。
繞過頹敗了的荼蘼架,岑立夏腳步不由一頓。只見不遠之處,一方矮竹下,一道天青色的秀拔身影,就那麼站在那兒,遙遙望住她。
看到他的剎那,岑立夏不知道心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男人卻已緩步向她迎了過來。
“赫連爍……”
定了定心神,岑立夏開口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有些擔心你,所以忍不住過來看看……”
男人嗓音很輕,彷彿與這無邊的夜色,融在了一起,順着呼吸,化進人的肺腑裡一般。
岑立夏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空氣裡有微微的沉默。
“夏兒,你這幾天,過的還好嗎?”
望住面前單薄的身影,不過數日,她卻比之前分別的時候,又瘦了一圈,此刻的她,穿着一襲藕荷色的家居衣裙,梳洗過還半溼潤的頭髮搭在肩上,垂在臉龐邊,襯得臉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膚晶瑩光潔,在溶溶月光之下,仿若透明一般。
赫連爍不由的伸出手去,似乎忍不住想要去觸碰她。
岑立夏本能的就往後退了一步。
這樣明顯的一個拒絕的動作,只叫赫連爍伸出去的手勢,堪堪懸在半空之中,如同形成一個蒼涼的手勢。
男人深邃的眸子,也終究掩不住的一傷。
岑立夏心中一時有些尷尬與不忍。
“我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斂了斂心緒,岑立夏輕聲開口道。就此將方纔的事情,揭了過去。
頓了頓,“這裡疫情嚴重,赫連爍,你還是回去吧……”
男人卻雙眸定定的凝於她的身上,苦澀一笑:
“岑立夏,本侯纔剛到,你就迫不及待的要趕我走嗎?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
說到後面一句,男人語聲漸低,幾不可聞。但那埋於字裡行間的絲絲酸楚與苦澀,卻如此清晰的蕩進微冷的空氣裡,叫這幽幽的夜色,彷彿都不由的又多了幾分涼意。
“我只是,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你也出什麼事情……”
垂了眼眸,岑立夏避開男人灼灼瞳色,低聲開口道,“如果連你也染上瘟疫的話,那麼整個西秦國該怎麼辦?”
她承認,不想他待在這裡,有一部分是源於她的自私,她不想與他有過多的牽扯,另一方面,她也確實擔心他的安危,雖然她有一些預防瘟疫的方子,但誰又能夠保證萬無一失呢?
她原本就欠着他的情,如果他再因爲自己出什麼事情,豈不是讓她更加於心難安?
赫連爍一雙幽深的眸子,卻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沒有任何的退縮,或者遲疑。
“岑立夏,如果我告訴你,留在你身邊,能跟你一起打這場硬仗,比做這西秦國的一國之君更重要,你相信嗎?”
說這話的男子,語意溫潤的彷彿不過再尋常的一個抉擇罷了,彷彿整個西秦國,彷彿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位置,當與面前這個女子相提並論的時候,不過輕如鴻毛而已。
只是,這樣的情深,落在岑立夏的心間,卻只叫她更是內疚與不忍。
“赫連爍,我明白你的心意……”
女子緩聲開口,“只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已被赫連爍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能接受,是嗎?”
岑立夏垂了眼眸,沒有否認,“既然你都知道,又何苦這麼執着呢?”
赫連爍卻是微微一笑,只是,菲薄脣瓣,浮起的那一抹輕淺笑意,卻只叫人感到無盡的傷感:
“我也想不要這麼執着……岑立夏,不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想你,我該怎麼樣,才能讓我的心裡,沒有你……”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辦法,如果他真的能夠做到,他也不必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若放到從前,赫連爍亦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爲着一個女子,處心積慮至此,但世事就是這樣的無常,你永遠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遇到你生命中的劫。
而岑立夏,就是他生命中的劫。
他也曾想過,要將她狠狠的從他生命裡剜出,但是,他試過,除了那錐心刺骨的疼痛一般,每一次嘗試,卻只讓他更加的將她烙進他的靈魂深處,幾乎與他的心跳、血脈、呼吸,一切的生命跡象,都緊緊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活着,她便活在那裡,磨滅不了,揮之不去,哪怕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她也會埋在她的心底,與他一起化爲灰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至永久。
如果是那樣,可也算得上另一種同生共死?
這樣絕望的念頭,他都想的出來,自己都覺得可悲。
所謂心不由己,不正是如此嗎?
心不由己,他的心,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只在那個名喚岑立夏的女子身上,因着她跳動,因着她喜,因着她悲,因着她快,因着她慢,大抵也會因着她生,因着她亡吧?
他所有的一切情緒,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間。
多麼可笑,多麼悲哀。
“赫連爍,你不要這樣……”
岑立夏心中何嘗好受?更何況聽着男人這般近乎卑微而絕望的剖白,她如何不動容?
“你越是對我好,就越讓我覺得內疚……”
這樣濃烈的感情,他給她的一腔情意,她負擔不起。況且,她亦不認爲有資格接受。
她知道,她這樣說,對面前這個男人,或者很殘忍,但是,她不得不這樣做。
這樣的話,於赫連爍而言,卻無一雪上加霜。
“岑立夏,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真的很傷人……”
男人俊逸臉容上,浮着一絲輕笑,只是,那笑意,淡的幾乎看不到:
“對不起,我讓你這麼難受……”
赫連爍嗓音極輕,彷彿被風一吹,便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岑立夏寧肯他像從前一樣咄咄相逼,而非眼前這樣處處以她爲先,替她着想。那樣的話,只會她更還不起他的情意。
“赫連爍……”
女子喃聲喚道,一時之間,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叫面前的男人放棄。
“岑立夏,你放心……”
像是不忍女子困擾,即便心痛如割,赫連爍卻還是道:
“等到這場瘟疫結束,無論你要去哪裡,我都不會再跟着你的,我也不會勉強你……”
男人定定的望住面前的女子,薄脣輕啓,一字一句,緩緩開口:
“但至少,現在讓我陪在你的身邊……”
這樣的情深,這樣的溫柔,這樣的乞求,岑立夏張了張口,拒絕的話,終究還是說不出來。
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