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一出生就剋死親孃的孩子被視爲不詳,何況我一出生臉上就落着一塊青紫的胎記,碩大駭人。
外婆只有舅舅和媽媽兩個孩子,媽媽的死對外婆打擊很大,而這份打擊變成了怨恨全數落在我的身上。
小時候沒上小學前,爸爸拼命工作還債、爲我掙奶粉錢,不得已把我留在外婆身邊。
那段時光我至今難忘。
我和表弟一人一碗湯麪,我不懂爲什麼他的碗底總是會多出一個荷包、蛋。
我們一起和村裡的孩子玩,我也不明白爲什麼別人給鄰居家的小花一顆糖,而給我的總是一塊尖銳的石頭。
如果玩角色扮演,我永遠是演“壞人”、或者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每天一身泥一身土的回家,外婆總是滿臉嫌棄,用着方言罵我是個“賠錢貨”。那時候她看我的眼神,又畏懼、又難過、又懊悔,我雖然還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但也讀得懂她眼中多出來的輕蔑和憎恨。
三歲以前,我幾乎不太會和別人說話,三歲以後,我是不敢和別人說話。
玩伴叫我“黑鬼”,說我是“沒媽養的野丫頭”,嘲笑我臉上的胎記,拍着手叫我是“醜八怪”。
而那時的我,除了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最多就只會弱弱地辯解,說“我不是”,可是很快就會被新一輪的嘲笑和欺負聲音吞沒。
最可怕的一次,是五歲那年,安五爺家的調皮孫子安二牛,不知道從誰家竈臺偷來了一盒火柴,召集小夥伴看他表演。
所有的人都拍手看得津津有味,我也忍不住好奇地湊過去。二牛一向最喜歡欺負我,他看到我過來,轟我離開,還捂着火柴盒不讓我看,我無奈,只好遠遠地站着,羨慕地看着他們。
後來,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他們把我騙過去,趁我不注意,用火柴點着了我的頭髮!
我嚇壞了,只覺得自己渾身都開始發燙,餘光裡都是明晃晃的火焰。我拼命亂竄,鼻子周圍一股豬皮燒焦的味道,隱隱的頭皮都開始燒的疼。
我嚇哭了,滿地打滾,他們才覺得有些害怕,可是誰都不敢上來幫我,最後還是村裡一個大我們一些的柱子哥哥看見,拿衣服撲滅了我頭髮上的火,我纔算撿回一條小命。
這件事瞞也瞞不住,我嚇個半死,連夜高燒不退,外婆以爲我快死了,就把爸爸從錦城叫了回來。
後面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從那以後,爸爸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身邊。上小學以後,他把我接到錦城,咬着牙在學校邊上買了一套小房子。
他花了半年的時間克服車禍後遺症,又幹起了老本行,我們兩人的日子纔算慢慢有了起色。
雖然小學中學我依然沒有逃脫被戲弄被欺負的陰影,但是也許是經歷得多了,就慢慢習以爲常。只要我無動於衷,他們得不到快樂,漸漸地也就懶得搭理我了。
後來安家村我一年也就來一次,等上了大學,外婆連這一年見一次的習俗都免了。
她不願意見我,我害怕見她,就這麼的,算起來,我已經有八年沒有回來過。
“媽,我和囡囡回來看看您。”囡囡是外婆給我起的乳名。
外婆老了很多,花白的頭髮早就變成了一頭銀髮,臉上的皺紋一層連着一層,像一塊乾涸的土地佈滿裂紋。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裡酸酸的,雖然小時候那些恐懼的回憶一下子又變得清晰,
可是看到她,就像是被神奇的血脈牽連着,讓我忍不住心潮澎湃。
可是——外婆迷離的眼神慢慢凝重,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扶着牆,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就如同一桶涼水澆在了頭上,我有些委屈習慣地躲在爸爸身後,我不安地看了爸爸一眼,他卻安慰我,說沒事。
很快,就看見外婆扭頭,瞪着我們,說:
“愣着幹嘛,還要我請你們進來?”
進了院子,才發覺這裡早已經不是我記憶裡的地方。
昏黃的牆紙粉刷一新,曾經的小木門換成了防盜門,整個院子都是窗明几淨,唯有印象中的梨樹依然挺拔身姿,越發繁茂。
客廳裡鋪着米白色的地磚,屋子裡透進來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挨着爸爸坐在沙發上,聽他和外婆聊天。
“媽,建國和弟媳婦呢?”
安建國是我的舅舅,他和舅媽一直跟外婆住在一起。
外婆摸着沙發的扶手,回道:
“下地幹活呢,一會飯點就回來。你們倆這又不是過年又不是清明的,回來幹啥?”
老太太心直口快,爸爸也不覺得尷尬,反而樂呵呵地說:
“每年過年您都提前打電話叫我們不用回來,嫌太麻煩。但是這些年我厚着臉皮不回來,這段時間我正好休假,囡囡也有空,我就帶她回來看看您。”
“我一個老太婆,有啥好瞧的。”外婆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我的臉上,她忽然一愣,一雙細眼精光一般盯着我:
“這是囡囡?”
“外婆……”
“女大十八變,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了。名章,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笑言:“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我沒事兒,是前陣子太忙,累着了。其實我是趁休病假帶着囡囡來的,您不會趕我們走吧?”
外婆冷哼一聲:“你打小是我看大的,你那點心思我還能不知道?行了,一會建國回來,我讓他們兩口子給你們收拾。”
“媽。”爸爸忽然收起了笑容,略帶嚴肅地說:
“其實這次我回來,還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外婆沒說話,示意他繼續,爸爸正襟危坐,他說:
“我想遷麗倩的墳。”
我一愣,這話爸爸都沒對我說,外婆也是一臉詫異:
“好端端的,你遷囡囡媽的墳幹什麼?”
“麗倩給我託夢了,說那裡下雨,屋子裡全都是水,她住的不開心。”
我奇怪地看了爸爸一眼,他卻趁外婆不注意給我眨眼,很明顯這話是瞎掰的。
外婆比較迷信,要這麼說她肯定會猶豫,只是我不懂爸爸爲什麼一定要遷媽媽的墳。
果然一聽這話,外婆也擔心起來,她說讓我們先住下,明天就去找村裡的陰陽先生去墓地裡看看,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去請先生再給看一塊好地方。
這事商量完了,外婆又和爸爸說了兩句,不一會舅舅和舅媽就回來了。
“姐夫!你還真過來了,我以爲你們——”舅舅也是個心直口快的老實人,他覺得自己說的不太合適,急忙又道: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呦!這是囡囡啊,長這麼漂亮了,舅舅都快認不出來了。”
“舅舅,舅媽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最近一段時間胎記顏色越來越淡,
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了,而且皮膚也越來越好。
其實我的底子還不錯,爸爸媽媽年輕時候那都是一頂一的俊男美女,再加上我來的時候還補了一層淡妝,乍一看胎記真的不怎麼明顯了。
說真的,好像人變得美麗,連人也變得自信起來。
“我們也是臨時起意,就想回錦城看看你們,沒想到你們五一放假回了村裡,正好我也要回村辦點事,就過來了。”
一陣寒暄,飯菜也上了桌,這時候我那個比我小一歲的表弟也正好從外面逛回來,一看見我,眼睛都直了。
“媽,這是誰家的美女?”
我有些尷尬,還真不太習慣這種巨大的反差,小時候他可是跟在我那幫小夥伴後面喊我“醜八怪”的。
“安陽表弟,我是安馨月啊。”
他一副見鬼的表情,整頓飯眼睛就沒有從我身上挪開過。近十年沒見,表弟也變了個樣,以前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現在飯桌上跟個悶葫蘆似的。
吃過午飯,爸爸要和舅舅還有外婆商量遷墳的事情,舅媽就讓表弟帶我到村子裡轉轉。
這一路,安陽都一臉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實在忍不住,才問:
“安馨月,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看了。”
我聳聳肩,老實回答:“也沒有,你看我這胎記還在呢,只不過小的時候你們眼光不太好。”
正說着,就有一個青年和安陽打招呼,還打趣地說:“呦,安陽,你小子昨天還跟我說你沒女朋友,今天被我抓着了吧!”
“安青山!你可別胡說,這是我表姐,安馨月,你還記得不!就是那個被你燒頭髮的那個!”
安陽不提醒我還真忘了,那個二牛的大名,就叫安青山。
冤家路窄啊!
我下意識一綹冰冷的目光就射過去,當年印象裡壯實的二牛體型倒是沒怎麼變,不過長得越發着急,怎麼看着也要比我和安陽顯老。
安青山的嘴巴足足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我的乖乖,你……你你是安馨月?”
我默,心情大好。
這一路“招搖”過去,接受大家驚愕豔羨的目光,這趟回老家來的很值。
不過這一切歸根結底,是不是都該感謝陰燁塵呢?
是他告訴我,“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他迂迴地從側面安慰我的不美麗,但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容貌雖然一部分天定,但更多的需要後天的培養。
就像他說的,心善就會從容,從容了姿態,氣質就自然而然顯現。
從前,我總是太在意臉上的胎記,害怕別人打量的目光,所以不敢和人對視,不敢仰起頭走路,整個人都變得畏畏縮縮,這樣才更輕易被大家忽視。
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正視的人,又怎麼會贏得別人的尊敬呢?
在他的教導下,我似乎慢慢找回了自信,也慢慢相信他說的,內在的美可以影響外在的容顏。
逛到村口,遇上了安五爺,就是安青山的爺爺。這個人在村裡名望很大,村子裡的紅白喜事都由他看過,誰家開工動土蓋新房,日子也是請他來選。
當然,說我“命硬、克母”這些,也是出自這位大爺的口,從小,他就有些不喜歡我。
“五爺爺。”
“五爺爺……”
安五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探究而深邃,恨不得從我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