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中不缺香客,如段家這般聲勢的倒是第一家。主持師太堪塵是個面如滿月,微微含笑的五旬老尼,神采奕奕,有仙家之風。
段二夫人和她熟稔,見了禮,上了香,再到後堂敘話便隨便起來,很大度地讓段家女兒隨便在院子裡走走。
小字輩們難得出來一次都撒了歡兒似的,有結伴的,有單個帶了丫鬟四下走動着。
段三娘謹慎,不敢與段久九太過於接近,便和段五娘六娘去了。
段久九不甚在意,她帶了金桃專門尋僻靜的地方走。
被雪水積壓洗刷過的琉璃瓦反射出耀眼的陽光,院子裡的樹以老鬆爲主,棵棵枝幹遒勁,樹冠蒼翠如蓋,勃發着強勁堅韌的生命力。
其中一棵老鬆上攀附着一棵凌霄花,如絲般的藤蔓一圈一圈地纏繞着樹身,從枝椏樹冠裡冒出一點新綠,纖弱單薄,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拔起吹倒,與老鬆褐色如刀刻般的樹皮正好相映相襯,別有一番意味。
段久九饒有興趣地欣賞着。
這時,有一人拖沓而來,頭上光溜溜的,泛着青色,長臉,臉色泛黃。一雙枯黃的眉毛短而雜,鼻頭大而塌,一張嘴老是咧着,露出白白的牙齒。她穿着一件直綴僧衣,像是有很久沒有洗了,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有幾處還破了,完全不一樣的顏色的補丁上針眼扭曲。
那形象和模樣與勘塵老尼簡直是天壤之別。
兩人目光對接,老尼嘻嘻一笑,道:“雪融,春回,檀越何來?”
段久九還以一笑,道:“風止,水靜,擇日將往。”
老尼眉頭糾結,仰望着那凌霄,喃喃道:““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心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段久九沉默片刻,嫣然道:“明明白白無生死,去去來來不斷常;是是非非如昨夢,真真實實快承當。”略頓了頓,笑意凌厲,“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那老尼凝她半晌,本是枯竭無光的眼睛裡翻涌起如墨的黑雲,突然傻呵呵地笑起來,手舞足蹈,做瘋癲狀。
段久九回頭,只見小路上過來一個容貌清秀的小尼姑。
那小尼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臉色如常,眼裡卻閃過絲厭棄,道:“師姐,你又在做什麼呢?小心衝撞了貴人。”
老尼姑充耳不聞,兀自笑着,搖頭晃悠悠地去了,嘴裡絮絮叨叨地,依稀聽到是重複着段久九的話,“……明明白白無生死,去去來來不不斷常,是是非非如昨夢,真真實實快承當……”
段久九脣角噙着笑,若有所思。
那小尼客氣地行禮道:“施主,後面收拾好了,請施主移步。”
段久九應着,隨着她,不在意地道:“方纔那位師太是何人?”
小尼道:“哦,那是位遊方僧人,在庵裡住了有十多日,每日裡瘋瘋癲癲,也不知道她說些什麼。師太是個慈悲的,收留着她,不過不許她到前面混走,怕衝撞了貴人。”討好地,“施主不要聽她胡言亂語就是。”
段久九笑笑,不置可否,隨意地欣賞着兩邊的景色。倏然,她覺得後背一陣冰涼,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着她,那目光貪婪惡毒,還有着陰狠。
她霍然回頭,風吹葉動,四周寂靜無聲,彷彿那不過是她的錯覺而已。
金桃不明所以,道
:“小姐,你怎麼了?”
段久九搖頭,繼續移步,然而那種感覺卻揮之不去。
是夜,段家女眷歇在了後院,安排了家丁守着。
月亮如銀盤般,又大又圓,月色清冷飄渺如霧氣,絲絲縷縷地飄搖着。
籠月庵做了素齋,給每個禪房送了一份,段久九吃後,拿起一本書看了一會兒,總有點心神不寧,便站起身。
金桃忙要跟着。
段久九道:“我就在附近走走,你在房裡守着吧。”
金桃遲疑不定,卻拗不過她,便給她披了大氅,一再叮囑要她稍後便回來。
段久九笑着點頭。
她慢慢在院子裡走着,各個禪房裡還亮着燈,有奴婢來往走動。她擡頭凝着那月兒,略想了想,便徑直順着樹影往白天遇到那老尼姑的地方去了。
月光透過樹影落下斑駁的光影,清涼如水,風兒沁涼。
段久九攏了攏大氅,頓住了身子,慢慢地,轉過身,卻見那老尼姑無聲無息地站在月光下定定地看着自己。
那一刻,段久九突然有種感覺,此時的老尼姑似乎與那月光溶成了一體,眉眼模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灼人,有着瑩瑩的藍色,深邃幽沉,那僧衣在風中輕輕揚起,飄飄然要凌空而起。
她眨眨眼,道:“師太賞月?”
對方彎起眼,道:“你也是?”
段久九道:“是。”她擡頭,感嘆着,“自古以來明月天涯共一輪,賞月人不同,心境也不同。”
老尼姑道:“哦,你此時怎樣的心境?”
段久九凝望着,良久,輕輕地道:“明月千里寄相思,窗下孤燈伴我眠。”淡淡的惆悵,殷殷的思念如絲般將她層層縈繞。她想起身負重傷的百里君臨,想起生靈塗炭的葛兮,想起枉死的百姓,想起苦苦支撐的西涼昊…………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真實感情。
老尼姑沉默有傾,道:“力不逮,何必強求?要知道這許多都是命數天意,你的今生你的來世,本就是因果循環。”
段久九笑了,如月夜中徐徐綻開的花兒,淡淡清香襲來,她反問道:“師太是勘破紅塵參透佛法之人,可看清我的前生今世?”
老尼姑凝她片刻,藍色的眸子變幻不定,道:“佛道: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段久九笑而不語。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心思各異。
過了好久,一陣冷風吹來,段久九打了個哆嗦,再看那老尼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徒有一地月光,她自嘲地笑笑,迴轉身。
此時,燈光大多都熄了,黑黝黝的一片,月光清冷無聲地籠罩着。
金桃守在門前,見她回來如釋重負,埋怨道:“小姐,你怎麼去那麼久?這夜深露重的受了涼就不好了。要是您再不回來,婢子就要去找了。”
段久九道:“隨便走走,忘了時間。”她一邊解下大氅一邊往裡面走。
金桃道:“哦,對了,三小姐來了有一會兒了,在裡面等着你呢。”
段久九腳步停了下,道:“她說什麼事嗎?”
金桃道:“沒有,三小姐說她在房間裡等一會兒,或許這會兒睡了。”
主僕兩人說着話,進了裡間。裡面一點燭光搖曳,一卷書攤開在桌子上,旁邊放着杯茶,茶蓋斜扣着,房間裡卻沒有一個人。
金桃詫異,四下張望道:“咿?三小
姐幾時走了?”
段久九隨意翻了下書,見旁邊放着個玉扣,拿起來細細看了看,不是特別的上品,上面有平安兩字。她道:“她一個人來的?丫鬟跟着了沒?”
金桃道:“跟了一個丫鬟,和婢子說了會兒話突然肚子疼,去小解了,”她皺眉,“三小姐怎麼會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走了呢?”
段久九手微微一抖,目光落在那窗戶上,她幾步走過去,手摸上窗戶,吱呀一聲推開了,窗下的的花兒被壓倒了一片,她變了臉色,探出身去。
這時,外面響起腳步聲,“金桃,九小姐回來沒?時候不早了,三小姐該回去了。”走進一個秀氣窈窕的小丫鬟,正是段三娘身邊的引翠。
金桃道:“我正奇怪呢,你家小姐怎麼沒說一聲就走了……”
陡然,段久九喝道:“快!快去看看三小姐到底回去了沒有?!”她聲色俱厲,將兩人都嚇了一跳。
本能地,察覺到不好,引翠慌不迭地往外跑。
段久九手緊緊把住窗框,留下深深的指印,氣血翻涌,她如果沒有猜錯,段三娘已經失蹤了!
段久九和其他姐妹被安置在一個院子裡,眼巴巴地等着消息,與其他人的惶然不安不同的是,她安靜地站在那,凝望着朦朧的遠山和移動的火把,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折騰了一宿,天明時,終於有人發現段三孃的屍體被遺棄在谷後的一條山澗邊。
她全身赤果,半截身子浸泡在水裡已經泛白,身體上一道道傷痕猙獰地翻卷着,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好肉,更加慘不忍睹的是她的下體像是被什麼利器捅爛。白條條地如一條死魚,半邊臉咯在亂石上,兩隻手痙攣地前伸着想要抓住什麼。
一張臉扭曲着,眼睛只剩下了兩個黑洞,嘴張着,像是極大的恐懼,又像是極大的痛苦,難以想象她遭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慘景驚住了,當場有人癱了下去。
跟隨來的段家管家驚震之後,立即命人用被子將屍體裹上,一邊回庵堂送信。
二夫人看着這樣的段三娘幾乎要昏死過去,她是段府的長輩,這一次又是她帶着小輩們過來進香,卻想不到發生這樣的事,無論如何她是推卸不了的責任。
至於段家的小姐們只是被簡單地告知段三娘因爲迷了路落水而死,震驚之餘還有着僥倖,幸好不是自己。
沒有人注意到段久九僵直地站在那,臉色灰白,而巴住窗櫺的那隻手握緊,有細碎的粉末落下。
二夫人緩過神,一邊命人將屍體收斂,一邊將衆位小姐快速地送回了段府。
段府得了信,段大老爺、大夫人,段府兩位少爺都趕了來,面對如此慘景,再聽着管家哆哆嗦嗦的敘說,幾個男人都紅了眼圈。
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佛陀聖地竟然發生這慘烈的一幕,而且死者僅是個荏弱的姑娘家,兇手該是怎樣的滅絕人性才能如此極端的手段?
而大夫人盯着被被子矇住的段三娘屍體,身子不斷地哆嗦着,臉色白得駭人,要不是貼身丫鬟扶着就癱軟了下去。
段二少爺咬着牙,額上青筋鼓起,道:“報官!報官!”
段大少爺捏緊了拳頭又鬆開,搖頭道:“不可。”
幾個人都看着他。
段大少爺冷靜地道:“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會損及段家的臉面,畢竟三妹妹那樣死法……”他有不忍,“只是,一旦報官,官府必然要驗屍勘察,將三妹妹這般暴露於所有人的面前,於三妹妹清譽有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