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院落依舊,門口的門神都糊上了,高掛着白幡。一個老僕人迎了出來,我道出來歷,他便引我道靈前上香祭拜。還禮的是黎珍的弟弟,哭得幾欲暈去。
我正待勸慰幾句,春雨從裡屋急匆匆的出來,給我行了禮,忙道:“楚格格來了!”
“你們小姐呢過來了麼?”我急問。
“小姐過來了,就在後頭。”春雨攙着我往後走,哭道:“這是怎麼說的,本來請大夫診脈,說過了冬天就能好些的。我們少爺只哭暈過去,什麼都料理不開,還好是姑爺過來幫着辦了事。我們小姐五個多月了,怎麼受得了……”
“好了,你先別急。還得指着你照應小姐呢,你自己可不能再這樣了。”我忙勸道。
“是。”春雨聞言,忙着去擦眼淚。
黎珍倒在暖閣的牀上,猶自抽抽噎噎的哭着。她的腰身已經明顯了,行動也不便,只淚眼朦朧的望了我一眼,便又哭起來。
我連忙上去將她抱起來,“好妹妹別再哭了,你娘若是看見你這樣,心裡也得不安。你還得顧着肚子裡的這個呢!”
黎珍撲在我懷裡,摟着我的脖子越發的放了聲,只哭的梨花帶雨。
我抱着她輕輕搖着,問春雨道:“你姑爺呢?”
“明日送殯,姑爺預備去了。”春雨道。
黎珍哭的昏天黑地,我抱着哄了半天,直到掌燈時分,她實在累的不行,沉沉睡去了。我出門看,納蘭一身素服坐在正堂中正低頭沉思。房中黑沉沉的,他的側影如木石雕塑,在昏暗中透出一層光暈。
“你回來了?”我上前輕聲道,“怎麼在黑屋子裡坐着?”
“珍兒睡着了?”納蘭疲憊的起身,打着了火絨,金色的光圈映照着他略顯蒼白的臉。
“睡了。”
納蘭點起兩盞白紗燈,輕聲對我道:“明天送殯,我帶着她兄弟去。別讓她跟着了。”
我忙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
“三更起程,我一會兒還得去安排安排。你若是方便在這住一夜。我們也不過明晚就回來。”納蘭轉頭對我道。
“行。珍兒這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
納蘭躬身給我行了一禮,嘆氣道:“多謝了。”
我苦笑道:“還謝我做什麼?”
納蘭披上斗篷剛要出門,又回頭來,淡淡問道:“你去過南苑了?”
我只覺得臉上冷熱不定,強自鎮定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納蘭一指我的胸前,“你戴着皇上的扳指呢。”
今日康熙將手上的扳指賜我給當做信物。這東西我沒法戴在手上,他便隨手解下馬鞭子上的一段絲繩穿好了,給我戴在了脖子上。來的太急,我忘了摘了!
“我……”
納蘭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些日子朝政軍務都太多,你阿瑪又不在京裡,皇上大概騰不出手接你回宮。再等些日子吧,早晚能回去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安慰,只含糊答應了一聲。
納蘭勸慰我幾句,便出門去了。
夜裡,我與黎珍同榻而眠。三更剛過,我聽見大門緩緩開了,有人哭着摔了盆,槓夫們擡着大槓出門。半晌,一切歸於寂靜。
“他們走了?”黎珍突然說道。
我翻身去看她,“嚇我一跳,我以爲你睡着了呢。”
“沒睡着。”黎珍輕聲道,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我連忙用枕頭給她墊好了,用被子將她捂得嚴嚴實實,“點上燈,我怕黑。”
我連忙披衣下地,點上了一盞紗燈放在牀頭,“這麼大的人還怕黑?”
黎珍望着如豆的燈火,含笑道:“我怕黑,夏天的時候怕打雷,從來不敢一個人睡空屋子。從小我都是和我娘一起睡。大了之後,有春雨陪我。”
“現在有我陪你。”我輕聲道,圍着被子坐在她對面。黎珍大約明白我話裡有話,臉上一紅,轉頭道:“不理你了。”
“別再傷心了。老人家總不能陪你一生一世,總是要去的。”我安慰道,“只要你今後生活安樂,你母親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若是你一味傷心,卻是讓你母親不安了。”
“我知道,我會好好的。”黎珍又落下一滴淚來,輕輕抹去,“何況,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我也知道了做母親的心。”她輕輕撫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是。你還有孩子,還有容若。”我說着,眼中也涌上淚水,我翻了翻眼睛,強把淚水壓了下去,“來,我聽聽,我的小外甥睡了沒有……”
我俯身過去,將耳朵輕輕貼在黎珍肚子上,只覺得她的腹部是柔韌的一團,卻靜靜的什麼也聽不見,“睡了。”我擡頭輕聲道。
黎珍含淚抿嘴一笑,“告訴你一件事——我腹中是雙胞胎。”
“真的?”我驚道。
黎珍點點頭,“請了幾位名醫診過脈,都說是雙生。”
“只是你就更辛苦了。”
黎珍輕輕吸了口氣,笑道:“我不怕辛苦,我心裡只有欣喜。想來當初我與弟弟未出世時,我娘心裡也是這樣。”
我點點頭,忙問道:“聽春雨說,你害喜厲害,吃不下東西?”
“也還好。我常常是吃不下也強吃些,餓着我不要緊,可不能餓着這兩個小傢伙。”黎珍一笑,“有時候夜裡也睡不安穩,心裡覺得發沉。容若也被我吵得不能安睡。”
“請大夫看了麼?”
“這都是懷孕常有的事,你不懂的。”黎珍拉起我的手,問道:“別隻說我。我問你,佟家對你好麼?”
“你說呢?”我含笑道。
“我看不怎麼樣。”黎珍嘆道,“上次你來看我,坐的是街上僱的車,沒有僕人跟隨伺候你。佟家根本不拿你當自己人。”
“我也不拿他們當自己人。”我笑道。
黎珍蹙眉道:“將來,她們怎會給你找好人家?”
“找人家做什麼?賣了我?”
黎珍見我打岔,豎起食指便戳在我的額頭上,急道:“你都二十一了!”
“是。”我故意拖長聲道:“老姑娘了,眼看着沒人要了。”
黎珍別過頭去不理我。我扶她躺下,給她掖好了被子,自己也躺下了,“不用擔心我。你只要自己多保重就好了。”
“你心裡有意中人?”黎珍在枕上側頭問我。
“就知道亂猜。你自己的心裡裝着人,就覺得人人心裡都是滿的。你心裡那一個大的兩個小的,都快從裡頭溢出來了。”
黎珍推了我一把,輕聲問道:“對了,我早就想問你了:容若問過我你的身世,好早的事兒了。還是南邊剛開仗的時候。究竟怎麼回事?”
我心中一動,答道:“沒什麼,是我告訴他的。”
黎珍笑道:“你不是還囑咐我,不許告訴他麼?自己倒是說了。”
我翻了個身,“那時候我與容若吵起來,話趕話的說到這兒了。”我玩笑道:“就算我不說,早晚你也會說,不如我先告訴了他吧。”
黎珍嘆道:“怪不得,那一陣他天天都鐵青着臉。他阿瑪那時候也與他吵的不可開交,都是爲了朝廷的事。”
我點點頭道:“好幾年了,也都過去了。”
黎珍朦朧着嗯了一聲,昏昏睡去。
我平躺着,雙手緊緊握着懷中那枚紅石榴香囊。每次見到他們,我都會不安,生怕黎珍或納蘭看透了我的心。我從不敢直視納蘭的眼睛,怕自己會一時迷惘,說出些肺腑之言來。自從納蘭知道了我與康熙的事情,我的心才變的越來越平靜,平靜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