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老太太成天待在佛堂裡,連兒子兒媳婦都不見。小時候在佟家兩年,一共見着老太太四次:每年的春秋兩次祭祖。親生女兒慈和皇太后去世她都沒有露面。她的孫女仙兒去世,就更不會打擾她的修行了。
正月十一,佟家派人在神武門備車接我回家。安排我暫在長房的東府住幾日,老太太住在東府,我又是專程回來拜壽的,這邊方便些。
先各房中行禮參見:大太太、我那位“額娘”二太太、衆哥哥嫂子、本家太太奶奶、專門爲拜壽歸寧的老少姑奶奶、未出嫁的姑娘們,看的眼花繚亂,當年離開的時候沒覺得有這麼多人。
用過午飯,宮中送我來的嬤嬤太監告辭回宮。佟府幾個管家娘子這才引着我到佛堂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二格格從宮裡回來給您請安了。”管家娘子用假麼假式的歡喜語氣說道。
“給老太太請安,您老吉祥。”我脫掉斗篷,跪在早已預備好的拜褥上,行了大禮。磕頭都磕的頭暈了。你大爺!我心中暗罵,最可氣的是人家不待見我,還必須上趕着去磕頭。
“回來了好。住幾天吶?見了大太太沒有?見着二太太沒有?見着大奶奶了沒?見着二奶奶沒?見着茹七太太沒有,人家特意從盛京過來,別缺了禮數。見着大姑奶奶沒?見着……”佟老太太半閉着眼睛,盤膝在炕上摩挲的念珠,嘴裡叨叨的數落着。
她問一句,我就答應句:“見着了。”心中起急冒火。真後悔都見着了,此時要是說一句“還沒見着”,立刻就能出去,我也舒服,她也安生。
“都見着了,老太太。二格格等您大壽過了才走呢。”管家娘子替我回答着,“您老放心。”
“哎。”佟老太太點點頭,半晌無語。
等了片刻,管家娘子向我使眼色,我正要起身,忽聽佟老太太問道:“皇上身子好麼?”
我們都是一愣,直到有個丫鬟輕輕推我,我才忙道:“皇上身子好。”
“皇上進膳進得香麼?”
“回老太太,皇上進的香。”
“皇上有多高了?”
“皇上,比我高一頭。”我輕聲答道。
“歇着去吧。”佟老太太再次將眼睛閉上了,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二格格回來,老太太真是高興了呢。”丫頭們挑簾子讓我們出去,低聲對管家娘子笑道:“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
“可不!二格格帶着皇上的福氣呢。”
我不言語,只淡淡一笑。
長多高了?好好吃飯了沒有?外祖母是疼愛小外孫的,可惜這外孫是皇帝。當了皇上福氣大,他大概也不在乎這一絲半點的關愛。
皇帝的外祖母過壽,排場自然是非同一般。東西兩府議定從正月十二日起便開筵席,直到正月十七日止。此事全因爲康熙一言而起,臘月底方纔開始預備,一家子忙的雞飛狗跳,連年都沒過好。
我回家的第二日,東府正堂打開,儀門處高懸康熙御筆親書的匾額“頤年敬壽”。整條街是張燈結綵,鼓樂聲不斷。康熙皇帝欽賜金玉如意兩對,玉觀音一尊,上用檀雲絳速香各兩函,檀香柺杖一支,沉水香串珠一掛,御筆滿文《金剛經》一卷,帑銀千兩。府中衆人向南叩謝皇恩,將一應賞賜皆供奉在內堂正中。
當日宴請的是在京諸王貝勒貝子、諸位福晉、公主、額駙,車馬轎攆熙熙攘攘從府門口直排到東四牌樓。
安親王、康親王等位分極高的和碩親王雖沒來,卻也都送了禮。裕親王福全與恭貝勒常寧親自前來,佟國綱兄弟帶同子侄輩具迎到街口,女眷們也在大門處恭候。少時,福全、常寧兄弟倆被一衆王府侍衛圍護着策馬而至。一乘八擡的綠泥大轎在大門口撤去轎杆,緩緩搭進儀門,衆女眷都跟隨而入,轎中是裕親王嫡福晉。
福全兄弟被佟國綱讓進西府中,我陪同女眷們在東府中款待衆位堂客。裕親王福晉倒是不託大,與佟老太太見了禮,也不肯上座,亂着推讓。少時,孔四貞夫婦也到了,忙接進房中讓座獻茶。
落座說了幾句話,人來報建寧長公主到。兩位太太又出去迎接。
建寧長公主是康熙皇帝的姑姑,早年下嫁給平南王吳三桂長子吳應熊。聽到她的名頭,我不禁好奇的多看了幾眼。見她瘦條條的身量,一身玫瑰紅泥金蟒鍛禮服,外罩玄狐褂子,頭上赤金點翠八寶扁方,兩邊金鑲玉珍珠流蘇,耳上三對翠玉東珠耳墜,高貴富麗之氣大大壓過了她身邊的孔四貞與侄兒媳婦裕王福晉。
“貞妹妹來早。”建寧公主含笑飲了口茶,“聽說貞妹妹就要隨額駙回廣西去了。”
“是。額駙下月先回去,我捨不得皇額娘,等四五月間再走。”孔四貞笑答,又向佟老太太道:“府裡忙忙亂亂的,預備着回南邊兒。”
“我聽兒子們說了孫額駙要回南的事兒,打量着孔公主忙,大約來不了。”佟老太太慈祥的笑着,應酬自如,禮數週全,與平日年老氣衰的模樣判若兩人。
“太夫人大壽,若是不來斷斷使不得。”孔四貞笑道,“只是府裡亂着,翻遍了上下才找出一架白玉八仙捧壽的屏風來。太夫人別笑話,論其做工來雖提不上,難得是一整塊玉,顏色還好。您留着賞人吧。”
“孔公主自謙了,我昨天就看見了,忙着叫人仔細收好了。也不用拿出來擺,留着傳個代吧。”佟老太太負手笑道。
“太夫人說笑了。我們年紀小,能見過什麼?您屋裡擺的,比我們眼裡過的都多呢。”孔四貞與建寧公主都笑道。
建寧公主輕輕吹了吹茶,笑道:“我也不知道送什麼,倒是我們額駙爺提了一句,上次平西王從雲南送來的一套五色翡翠文房四寶,難得是種還透亮,顏色也搭的鮮豔。太夫人喜歡就擺擺,不喜歡賞了小孩子們也是好的。”
佟老太太連忙謙虛了幾句。
建寧公主說的五色翡翠文具是昨天送來的。正房大堂中陳設紅氈大案,擺放所有精緻的禮物。無數金玉羅綺珍奇堆中,建寧公主府的這一套翡翠飾品驚豔四座,堪稱鶴立雞羣。一水的玻璃種翡翠,晶瑩剔透,更難得五色五彩紋樣如同朝霞映日,做工細膩無瑕,堪稱極品。我在宮中見過珍寶玉石,也從未目睹過如此完美的精品。
佟家衆人讚歎不已。佟老太太拄着龍頭柺杖,覷着眼睛看了看,點手叫我:“楚丫頭來。”
我本來立在角落中,連忙上去兩步。
“楚丫頭在宮裡當差,皇上的文房也見過不少吧。看看這個。”佟老太太站直了身子,默然看着我。
“回老太太話,這麼好的東西,在宮裡也沒見過。”我淡淡回答道。
“嘿!”佟老太太似是笑了一聲,又像是嘆了口氣。
“和碩公主一年不過一萬兩的俸祿,夠什麼的?還是平西王家裡富貴啊。”佟國綱的幾個年長些的兒子都圍着看,感嘆道。
“你們爺爺在世的時候就說過,平西王的富貴不是正道兒來的。這個收着別動,趕明兒進到宮裡去。別擺着了,晦氣!”佟老太太嘟囔着,拄着柺杖顫巍巍踱着步子緩緩離開了。
衆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言聲。半晌,大太太才皺着眉對我道:“老太太糊塗了,你回去不能瞎說。”
“是。”我漫不經心的答應着,心中卻對這爲足不出戶的老人多了幾分敬佩,她可不糊塗。
又過一時,衆位客人皆已到齊,在內堂奉茶閒話。茶畢更衣,到東府老太太的正室頤壽堂中入席,幾番推讓方纔坐下了。
建寧公主與孔四貞坐了首席,裕親王福晉在左手相陪,佟老太太在主位陪坐,衆客人各自入席。佟家的其餘女眷全都立在老太太身後。開席開戲,衆人又對大太太奉上的戲單子推讓起來,終於誰也沒點,只讓揀好的唱。
我回來真是多餘,根本沒人理會我。衆人一片忙亂中,我站在何處都覺得礙手礙腳。在宮裡忙慣了,第一次在衆人都忙的時候閒着,閒的心慌。
佟府的姑娘們都聚在後面花園中聽戲,她們均是嬌客,呼姐喚妹鶯鶯燕燕。我不願和她們在一起,也不想認識她們。因爲從她們嘴裡我聽到一種說法:我剋死了仙兒。
“就是她剋死大格格的?”
“莊子裡來的,從小什麼地方不跑?命硬。”
“長得倒好。”
“不好也選不進去啊。”
“別說,宮裡的氣重,能壓得住他。要是在家裡,指不定還要克誰呢。”
“就是。我額娘說了,叫咱們別和她多說話。”
“招呼一聲兒就完了,咱們看戲去。”
“……”
這羣小女孩子的議論令我哭笑不得。她們都這麼擔心了,我也就別去“克”她們了。自己衝了杯熱茶找了幾塊點心吃,我早早的回房睡下了。養精神吧,明天還得是這一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