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白如玉的手優雅拈起一枚黑玉打磨的棋子,擺袖,落子。
“妙!”半晌,戚無憂一合折扇,“公子這一步以退爲進,看似深陷絕境卻是羚羊掛角步步陷阱,不惜拉着無憂玉石俱焚,置之死地而後生。佩服佩服!”
無雙公子自嘲一笑:“肖某走得是邪道,難登大雅之堂。戚軍師走得纔是棋之正道,正氣浩然光風霽月,佐了明主霸氣,聖君賢臣。”
戚無憂一瞬間錯愕。旋即失笑:“無論正道邪道,能贏棋的便是王道,若無憂敗在公子手裡,正道也無法扭轉乾坤!”
肖傾宇靜靜凝視着戚無憂:“生死輪迴,天理循環。世間萬物又有什麼可以長久不滅?皇土霸業轉眼成空,更何況我們這一小小棋局。”
“公子——”戚無憂擔憂地看着他。明明只有二十多歲,爲何給人的感覺卻像早已看破紅塵,安靜且寂寥。
他暗中觀察肖傾宇棋風——縝密詭譎清高孤僻,處處伏筆步步殺機,直讓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
剛處至剛,柔處至柔。
然,剛極易碎,柔極易折……
心情忽然有些沉重。戚軍師連忙轉了一個話題:“小侯爺近來棋力大漲呀。”
無雙公子溫潤一笑:“是呀,越來越有王者之風了。”
戚無憂按下一粒子,道:“依公子之見,何謂王者?”
肖傾宇低頭喝了口茶,悠悠道:“王者,就是拋開一切規矩,不講道理惟我獨尊的人中之龍。擁有冷酷狡詐不擇手段的帝王心xing。只要是壓在了王者頭上的,哪怕是神,也要毫不手軟
地將其徹底抹殺。”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小侯爺在一旁咬着牙:“你們兩個給我適可而止呀。”
什麼意思!當着本侯的面堂而皇之貶低本侯,當我不存在啊!
無雙公子斜睨了一眼,輕捋鬢髮,無視他。
戚無憂以扇遮面:“小侯爺,觀棋不語真君子。”
觀棋?君子?
方小侯爺嘿嘿冷笑:“是呀,要不戚軍師來當這君子試試?”整整兩個時辰,自己被兩人明打擊暗報復,還不能還嘴——還有比這個更憋氣的嗎?
人家起碼還是背地裡說壞話,他們倒好,擺着我的面揶揄人!
無雙公子端起茶盞,冷靜得漸至冷漠的眼眸裡看見某些熾烈的決然的東西:“方君乾,肖某沒騙你——王者就是不守陳規惟我獨尊的人中龍鳳。”
方君乾一口否決:“我不信!”
專注而凝定漫上他清逸眉間,無雙公子如雪長衣垂落的風姿,比月色更皎潔:“翻雲覆雨剛柔並濟之手腕,澤照蒼生釁化雨之胸襟,亦是帝王所要掌握的美德。”
方君乾劍眉微挑:“還有呢?”
“還有……”無雙公子眼中有一般靜水生涼的氣質。
縱使漫然閒坐,依然令四周氣氛靜謐如深水。
還有——
“寂寞。”
自古明君皆寂寞。
方君乾看着那雙指節修長的手在青瓷邊沿輕輕摩挲,他的心漏跳一拍。
忍不住張口便說:“那方君乾大概是最幸運的人了。”
“此話何解?”戚軍師有點摸不着頭腦。
方君乾熾烈紅衣臨風飛舞,飄搖似九霄飛天。他的語氣,是令天地都爲之靜默的自負驕傲!
“因爲我有傾宇!”
低首正對上肖傾宇怔愣的眼神,只是一瞬間的驚愕,被肖傾宇低頭喝茶的動作給掩蓋了。
戚無憂突然說:“若公子和侯爺聯手,大概這天下也就爭無可爭了。”
慶曆330年七月十二日,一道消息將八方城打得措手不及!
倭奴見方君乾在大慶西北自立爲王,自知良機已到,於是傾倭奴八十萬舉國兵力,揮師北上直搗黃龍!
倭奴兇殘嗜殺,殺人放火奸囧擄掠無所不爲!所過之處寸土寸焦哀鴻遍野!
十五日,故護城守將金澤林戰死,死後被倭奴碎屍。
十八日,白滇郡郡守鬍子和以身殉國,倭奴屠城。
二十二日,茲城副將夏企慕弒長自立,開城投敵。
二十六日,炳德郡郡守棄城出逃,留下五萬軍民被屠殺一空。
……
……
七月二十九日,倭奴一路勢如破竹,竟已打到琦獻郡,兵鋒直逼大慶皇都!
泱泱大慶,竟無一人能抵擋倭奴洶洶來犯!
如果說方君乾的西北自立揭開了亂世序幕,那麼,倭奴進攻大慶則正式吹響了亂世的號角!
轟轟烈烈的亂世,終於來臨!
所有人都知道,當倭奴淪陷琦獻郡後,勢必與大慶西北的八方軍碰頭接觸。
八方城的態度是生死關鍵!
自倭奴進犯以來,那片蘊藏着強大生機的西北土地,至今還是一片沉默。
並不止倭奴。
匈野,天鑌,聊盟,還有大慶……
在那個掌控着大慶西北的當權者沒有表態之前,全天下都在觀望這個年輕王侯的態度。各個列強都在等待、揣摩那個二十三歲方小侯爺的真正想法,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牽一髮而動全身。
八方城小樓。
此時已夜深。
肖傾宇靜靜坐在燈下,微側着身,手執書卷,細細品讀,神情專注而寧靜。燭光與月光交織,漫上他雅緻輪廓,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高雅清雋。
勞叔恭敬稟報:“公子,前去偵察敵情的密探已經回來了。”
無雙公子優雅放下書卷。
“公子……”密探九死一生從淪陷區逃出,滿目風塵神色萎頓。
他一字一句向燭光下的白衣公子訴說着自己的所見所聞,說着說着,這個悍不畏死的大漢居然嚎啕大哭起來!
他講到倭奴士兵將未滿月的嬰兒剖腹取樂,他講到無數老幼婦孺被生生活埋,他講到澄澈的河水被血染得黑紅一片,無數屍體漂浮河面逐漸腐爛發臭……
“公子,公子!好慘!他們不是人,他們是禽獸!——”
勞叔將昏厥過去的密探送走。待他回來後,卻發現肖傾宇已移坐於窗前。
靜靜凝望着沉嫉夜夜,但他眉眼卻比這夜還黑,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在晚風裡,而身後黑髮如墨菊綻放千絲萬縷,飛揚在略顯單薄的肩後。
書案上隨手擱着兩行詩句——
白骨露於野
千里無雞鳴。
字跡潦草墨痕未乾,想來是無雙公子方纔憤筆疾書之作。
但字字慘烈,力透紙背,顯見當時肖傾宇心情之激憤難平!
“公子?”勞叔不安地喚他。
肖傾宇沒有回話。
盯着黑夜的眼睛,冷銳如三尺青鋒的淒厲,淒寒,悽絕。水色的脣瓣微微下拗,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一般非比尋常的堅定,堅強,與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