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先生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會就很鎮定了,不過還是感嘆道:“含章啊,見到竟成還是感覺自己老了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楊銳在旁忙說不敢,剛纔的科普已經讓他知道這個張四先生是很牛的,在整個滿清的上層都很有關係,心下只得小心應付。
張四先生雖然是朝廷裡面出來的,但是卻也是有商人的務實,不一會就說了這次的來意:“今淮鹽疲憊,老夫想重鎮淮鹽,此次因爲日方邀請,是去那邊看那個勸業博覽會的,同時是想去看日本如何製鹽。前段時間徐祝三呈文是要辦一化學工廠,請朝廷免鹽稅,後來兩江總督魏大人準了,我打聽下來知道是含章在籌劃,所以就慕名而來了,想不到能在此結識竟成,甚幸甚幸。此來嗎,一來是晤面閒聊,二來嗎想知這化學工廠用鹽幾何,所產是幾何?”
張四先生話一說,楊銳就知道來訪是明,想賣鹽過來是暗,這人在官場上還是很有關係的,工廠用鹽的呈文剛剛批下來,消息這麼快就到了他手裡,關係網真是夠厲害的。當下也沒什麼隱瞞的說道:“張四先生擡愛了。這化工廠其實是一電解工廠,或者叫氯鹼工廠,把電通到鹽水裡,鹽就分解成兩種東西,做出來一種是燒鹼,一種是鹽酸,當然也還有些漂白.粉,也可以產氯酸鉀,但是我們辦這工廠主要是要鹽酸的,所以漂白.粉就儘量少產,氯酸鉀也是如此,等後面工廠擴大,這兩者的產量就會上來。現今按照技術上的數據看,每日需精鹽二十噸,每日產燒鹼十噸,鹽酸二十餘噸。”
見他對噸的概念不是很熟悉,就補充道:“一噸就是兩千斤。”
張四先生對燒鹼和鹽酸是熟悉的,漂白.粉也好像聽說似乎是自來水廠用的東西,至於氯酸鉀倒是不太熟悉,就問道:“這氯酸鉀爲何物,有何用?”
虞輝祖在旁也插了個話說道:“這氯酸鉀是做洋火用的,洋火中,紅磷和氯酸鉀必不可少。”
張四先生聽後捻着鬍子,良久才道:“你們這是在挖根子啊!”
這話一說,楊銳和虞輝祖相視一笑,這進軍產業鏈上游是楊銳力主建議的,當時大家還是很猶豫的,畢竟是投資極大,但是味精的屢屢缺貨使得所有人都信心大增,再細算投資收益也是非常高的,食髓知味的越來越感覺往上游發展纔是明智的,只往下游走做起來看起來風光,但是甘苦自知,上游一抽緊那就要求爺爺告奶奶了。後世評述中國商人,好的說是靈活敏銳,壞的就說無德無良,焉不知這其實是被逼出來的,不說體制上的關係,只說產業內況,都是輕工業被重工業逼,重工業被老外在資源和技術上逼,在業界能混的出來的,一是造假加忽悠高手,比如德隆、山寨;二是確實有省成本的絕技,比如格蘭仕、比亞迪。
張四先生真是個智人,狀元不是白考的,一見這陣式就知道自己的戰略方向,真是聰明人不用廢話啊,楊銳笑笑,說道:“張四先生真是大智,對我們的計劃一眼便知啊。”
張四先生很是欣慰,這猜謎語似的被猜中總是心中大悅的,哈哈笑了起來,笑完說道:“這也是解決我大清工商不振的良策啊,只是這根子挖起來不是那麼簡單吧。這氯鹼工廠投資幾何?”
楊銳回答道:“這投資很大,也是舉債經營的,所投要過百萬塊了。”楊銳怕朝廷的大人惦記這,只好把這個投資說的越大越好。“這發電設備來自德國西門子公司,花了四十多萬,氯鹼用的電解槽購於美國,美方本不想售,最後加價到五十萬塊的時候方纔同意。”
楊銳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虞輝祖在一旁很是坐立不安,欺騙這麼一個朝廷的大人、當朝的狀元是他所難以接受的,但是對楊銳的做法他也是理解,所以不敢說破就只好扭捏了。楊銳見他扭捏的,心裡暗想,奶奶的我也是爲了大家啊,不說多點,朝廷那幫大人還不什麼事情都惦記着你啊。再說,發電機本來就是四十多萬近五十萬的,只是我是直接找呂特幫忙定的,省去了中間經銷商的費用,而且因爲西門子明年就要到滬上來設辦事處,到時滬上有這麼一個巨大的發電廠是絕好的廣告,這才優惠不少。這氯鹼設備也是正好人家剛投產,電力不足供應不足,電解槽有多才賣給我們的,要是下回估計就沒有這麼便宜了——比伯先生真不是個生意人,什麼話都往外說的,以後產量一旦大了市場上衝突起來,誰會賣給你,要買也是賣最落後的那些給你。
張四先生聽了楊銳的謊話信以爲真,他認爲這價格是合理的,並且他還認爲這個價格是值得的,他說道:“投資雖大,但兩三年即可回本,有何不可?鹽酸你們自用,這味精供不應求,前段時間京裡的公公都說話了,這味精要優先供給宮裡,由此可見這味精之量堪比淮鹽啊,一旦鹽酸自產,所省良多啊。至於燒鹼,洋人索價不菲,造紙、紡布、洋胰都是要用的,這中間量也是不小。真是良策啊!”
京裡公公的話,楊銳還是第一次聽說,虞輝祖卻是點點頭,看來是真有其事。他見張四先生稱讚,忙說道:“不敢不敢,張四先生擡愛了。”楊銳見他如此,也只好跟着附和。
張四先生話意正濃,接着道:“這本來嘛是去日本看大阪博覽會的1,學學日本版鹽曬鹽之法,用於兩淮,振興鹽業,聽聞滬上這邊工廠需鹽,特來求銷的,現在看來老夫想的還不深啊,唯有深處着手才能振興工商啊。”
真是遇到知音了,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楊銳都是對此深深尊敬的,這大清還是有很多人才的,只是內部牽絆根本用不了。楊銳誠心說道:“老先生一心爲國,實乃我等之表率,日本那邊我們也在參展,雖是不才,但是爲老先生跑跑腿還是能勝任的。此次日本博覽會只是東亞之盛會,明年在美國的聖路易斯城有世界博覽會,那纔是影響全球的,屆時竟成請邀先生一同前往,走太平洋,二十餘日就到了,也是很便捷的。”
張四先生聞言大悅,說道:“好好!老夫一定前往。”
接下來的衆人又是暢談一會,張四先生起身告辭了,楊銳讓虞輝祖找人去給虞自勳發報了,這老先生還是明白人,在大清的關係又深,更重要的是他爲國求道,以老弱之身四處奔走,這奉獻犧牲精神不比革命黨人差,那效果就更不是可以相提並論了,一個是身體力行以求富國富民,一個是以救國之名行毀國之實,這滿清是丟了香港,失了外興安嶺,可是在黨國時代東北失了不說,蒙古卻再也沒有回來,北方戰略縱深從此丟失.....
楊銳送完人不知道怎麼想起了這些,長嘆口氣,不招呼虞輝祖就徑自走了。虞輝祖對此也見怪不怪了,竟成老是會走神,老是會莫名憂愁,這是大家所熟知的,男人間不會似女人那樣刮三喜歡尋根究底,大家的心事都是各自藏着。
也許是楊銳的激勵起了效果,從這天開始,鍾觀光學習德語的勁就更足了,晚上過江來找楊銳對話德語,見楊銳正在忙,他就找雷奧去了,雷奧對他的印象還不錯,加上生活實在是太過空虛,雷奧當晚就被他忽悠到陸行去了,每天教他德語,雷奧是德國.軍事學院畢業的,雖然專業不同,但是語言和一些基礎性的科學知識還是有的,對他來說增益非常啊。看到雷奧這個大酒鬼居然能有正經事情做了,楊銳也鬆了口氣。
週六上午是有課的,經濟學這門課馬上就要講完了,楊銳正打算下週開始考試呢,誰知道早上一到學校卻是沒有人,忽然想起來似乎學社不在,一般都去了張園弄什麼講演,既然學社沒人,就只好去張園看看了。
張園現在都變成學社的根據地了,每週都在這裡有演講,從上個月講了日本改革之後,楊銳就沒有來了,因爲現在想上臺講演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聽衆也越來越多,前面打牌子的時候需要他撐的場面,那現在場面撐起來之後就沒有非要他上臺的必要了,加上平時繁忙,也怕一不小心說什麼反清言論被滿清追殺,就有意疏遠了。可是對講演疏遠,但和大家的關係卻是更進了一步,平時內部開會還是去的,雖然蔡元培還是老調重彈的說要擴大學社,以教育更多的國民,但是學社經濟條件一直沒有好轉,學生多了,需要更多的教室更多的伙食,可是錢箱空空,楊銳幾次見學社裡的伙食越來越差,肉食基本沒有,油花基本不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沒有找蔡元培,只是找了管內務的汪允宗。
兩人商議之後學社就不再買糧和油了,兩者皆由味精工廠送來,小麥被分離出麪筋後,餘下的澱粉一般都是賣給紡織廠的,這些東西其實做主食也是可以的,學社經費緊張那麼把這些當主食正好,又怕只是澱粉沒有面筋造成營養不良,澱粉只是送三日,其餘日則是大米。當然這些都是楊銳自己掏錢的,澱粉是按照賣給紡織廠的價格,大米則是讓鍾觀光在外面買的,學社現在學生三百多,算上女校和教室還有一些常來的友人就有五百了,每月光大米就要四百多塊,油鹽菜則是另算的。
楊銳現在還是很有錢的,哪怕上次因爲擴建味精工廠又增資一萬塊,但是之前印書館的三千未付款,日方的三萬,之後的那本美洲金銀的書,也賣了一千塊和五千日元,覈算下來餘款還有兩萬八千塊左右,除去已被當做實驗室花資金的——特別是無線實驗室最爲花錢,餘下的還是可以支持學社一下,又擔心這消息一公佈後續沒完沒了,就和汪允宗說要暗中進行,中國素來是有吃大戶的傳統,要是吃不到就會說爲富不仁,自己的錢雖說來源完全正當,但是一旦罵起來,文人口中有何正當可言,汪允宗卻以爲他是清末活雷鋒做了好事不留名,對他是一揖到地,實在是羞煞了他。
楊銳來的時候講演已經開始了,大廳里人不少,楊銳後來只好坐在後面,講臺上一個年輕人在使勁揮手呼喊,這個人講完之後,下一個人上去的也是年輕人,楊銳大概聽出了什麼意思。張園這次的講演是拒法,前年廣西巡撫王之春到任,因庚子賠款加重了收刮,加上廣西自太平天國以來本就有造反的傳統,於是下面反了,這些義軍常常出沒邊境,難以剿滅,王之春就準備和法國安南總督協商,邀請起入境剿滅,同時爲了酬謝法國人,擬將廣西的礦山作爲酬謝交由法國經營,這一消息傳出舉國譁然,於是學社的學生都到了張園進行講演。
聽到了什麼回事,楊銳反而不想再聽下去了,這和看後世的某些新聞一樣,一開始是看完憤怒,再後來平靜,再後來就逃避了。這個時代是很垃圾,但是老是在這裡呼喊而不做任何可行性的計劃,那麼寧願不要呼喊——因爲喊的太讓人心焦了,在這個時代,楊銳只認爲自己是旁觀者,在不傷及自己生命和財產的情況下,他願意爲自己所認可的革命做些貢獻,但是要讓他爲革命付出什麼極大的代價,這是萬萬不可的,有租界這個避風港他可以完全無視外面變成什麼樣的世界。
1張謇原本是5月27號赴日7月29日回國,在此特提早一個月,並提早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