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大戲院最大的演戲廳里人頭攢動,樓上樓下坐的幾乎全是滬上名流。因爲未到點,戲臺上幕布拉的緊緊的,煙霧寥寥間,最響亮的就是堂倌拖長了聲調的唱名聲和戲迷們的嗡嗡聲。
前者,是學自京城——滿人愛做壽愛聽戲,每次聽戲達官貴人不少,爲了禮數,貴人來了總要當衆唱個官名頭銜表個身份,這聽戲的座次纔好安排,大家也不會失了尊卑。新朝鼎革,皇帝似乎依舊還是皇帝,大臣似乎還是大臣,一切都未變,是以這規矩依然保留着;而後者,滬上灘華洋交匯、五方雜處,什麼鳥都見過,但今天來的是京劇名角梅蘭芳,聽過的沒聽過的都說好,所以還沒開場大廳裡就鬧嗡嗡了。
“花生、瓜子、橘子水;晚報、香菸、王老吉,先生要哇?”戲未開場之際,賣零食晚報茶水的孩子姑娘四處轉悠,他們也似唱戲般來過一波又一波,把人弄得心煩意亂。
“這滬上怎麼看場戲還這麼多派頭?那人來了嗎?”一樓普通坐最前排的一角、幾乎沒人要的位置上,李萃身邊的賀鵬飛開始抱怨,這是他第一次來滬上。
“鵬飛兄,滬上是最講面子的地方,”李萃看着自己的同事,不由好笑——他大學就在滬上唸的,不過不是同濟、南洋那樣的高等大學堂,只是名不見經傳的東南高等師範學校,所以對滬上人的做派極爲清楚。“人還沒來,不過也快了吧。”李萃不安的看了看錶,又不經意的撫了撫腰間鼓鼓的東西,那是他剛剛領到的配槍。
“前南洋公學總辦、現亞洲文會會長、華洋義賑會會長、工部局董事…福開森先生——到!”在堂倌的唱名聲中,一個身着中式長袍的人出現在二樓包廂看臺,他也不管別人看見看不見。一進包廂就對着下面和兩邊抱拳作揖,惹得大廳裡的頭面人物頻頻遙相回禮。
“是個洋人?”藉着燈光,李萃和賀鵬飛終於看清那人是個洋毛子。而這個洋毛子居然不穿西裝穿長袍,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前奧地利大使、荷蘭大使、德意志大使、現滬商業討論會會長、滬上廣東同鄉會會長…楊少川先生——到!”兩人才驚訝於洋人。堂倌吊着嗓子的唱名聲又起。最先一個是楊少川,而後是鎮江五邑同鄉會許秋帆,最後終於他們盼望的聲音來——“……國家銀行總辦……張行健先生——到!”
“點子來了。”賀鵬飛低語一句,李萃也看着出現在二樓的一對夫妻被侍者引領到最中間的包廂。快速的瞄了一眼手上緊抓着照片,他可以確認此人就是本次行動的目標國家銀行總辦張坤。李萃正想說話間,一直緊密的幕布忽然拉開,惱人的樂聲歡奏起來,好戲終於開場了。
張坤自己是不喜歡京劇的。只是妻子喜歡,又聽說京劇名角梅蘭芳來了滬上,便買了兩張票帶着她來。果然,梅蘭芳一上場那嗓子一亮,整個演戲廳便沸騰了一般,叫好聲、拍手聲不斷,而妻子也不再念着家裡的那些瑣碎小事,開始陶醉在戲中。
妻子陶醉在戲中,張坤則陶醉在當下無人念念碎的清靜裡,他點着煙。剛想把兩手枕在腦後舒舒服服的躺一躺時,念念碎又來了。
“張行健先生嗎?”一個年輕的、不容置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轉頭看去,兩個身着藍色長衫的人不丁不八的站在身後。“我們是國安局的……”年輕的一個最先掏出自己的證件。即便演戲廳燈光不亮,張坤也還是看見黑本子上鑲着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金龍的底襯是銀色的大中華地圖。
“我就是張行健,兩位找我有什麼事?”張坤手壓下極爲吃驚的妻子,很是鎮靜的看着這兩個不速之客。
“張先生,事情關乎國家安全,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年輕的李萃一開口就是國安局的標準口徑。普通人要是被這麼一嚇,怕早就全身發抖了,只是張坤根本不屑於這種小把戲。他吸了口煙才道:“兩位,有什麼事情請後日到我們的辦公室談。我現在要看戲。”
新手李萃沒想到他這麼牛氣,根本就不搭理自己。一時感到氣餒,不過這卻難不倒老手賀鵬飛,只看老賀走前一步,從腰間伸出一個東西,聲音極爲低沉的道:“張先生,請不要讓我們爲難!”
沒想到來人居然把槍掏了出來,張坤怒意頓時提高了八分,只是他知道對這些小嘍囉發火沒用,他們大不了就是開除,說不定這兩個還是臨時工,真正有用的還是見着他們的局長程子卿。
“好,我就跟你們走一趟。”不高興間,張坤將煙最後吸了一口,熄滅的同時又拍了拍自己的妻子的手,並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才站起身跟着兩個人走了出去,他已經在想該怎麼訓斥程子卿了。然而,隨同兩人上了汽車不久他便事情不太對——車子根本就不是去滬上國安局,而是往南駛向了滬上郊區。
“不是去國安局嗎?”張坤有些不安,不得不問了一句。他回想着那本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國安局證件,感覺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當然是去國安局,”後座的李萃還沒有回答,副駕駛的賀鵬飛倒是說話了,他笑道:“張先生請放心,杭州雖遠,但也在三個小時之內。”
“杭州?”張坤心中略安的同時又感覺好笑,“杭州國安局爲何跑到滬上來抓人?”
“天下國安是一家。”賀鵬飛嘿嘿笑道,滿口黃牙。“我們只負責抓人!”
“沒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好!”張坤最怕是遇到綁匪,至於是浙江國安局還是滬上國安局,他完全不在乎。他一會便仰靠着後座上閉目養神,心中想着這到底是誰要整自己。
張坤這邊不在乎,可滬上國安局局長程子卿卻急瘋了。一個小時之內。從市長到董事,二十幾個電話打進來,把他罵得個狗血噴頭。可這事情根本就是不他做的。
“冊那!到底是那個赤佬乾的混賬事情!”程子卿抓着自己的頭皮,感覺渾身都在發癢。恨不得馬上鑽到冰水裡把自己給凍起來。
“局座,我看這事情蹊蹺。”剛剛從妓院裡跑出來的杜月生看着惱火的局長,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事情根本就不是我們做的,張夫人說是國安局的人把張先生帶走了,可她根本沒有看到這兩個人長什麼模樣,也沒見他們的證件;但張總辦會跟他們走,顯然是相信他們是國安局的……”
“冊那!你他孃的就別跟我繞了。這到底什麼怎麼回事?哪個港都乾的好事?”素來好脾氣的程子卿見杜月生嘮嘮叨叨,半天不着點,忍不住拍了一回桌子。
“局座,這事情如果不是其他地方國安局乾的,就是有人用以假亂真國安局證件把張總辦給騙了。”局辦雖然大怒,但杜月生依舊冷冷靜靜,國家銀行總辦被抓確實是了不得的倒黴事,可卻是他的運氣,真要能找到張坤,他說不定就發達了。
“其他地方國安局……”程子卿的屁股終於是落了地。他給了自己後腦勺一下,恍然大悟的道,“是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想到幾個月前戶部來人要求監控炒日元的王伯元,他緊接着追問道:“會是哪裡的呢?難道是……京城的?”
“局座,張總辦和戶部傳說很不對付,前段時間戶部又派人到國行查賬,確有這個可能。”杜月生道,“如果真是這麼,那張總辦的安危是無憂的,就擔心有人仿冒國安人員,那事情……”
一說有人仿冒。程子卿的心又開始一直往下墜,真要是出了這種事情。那他這個局長可就幹到頭了。雖然他早前立過大功,可張坤太重要了。一旦張坤身死,遼東山林裡那頭老虎可是要大怒的,自己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伸着手指了指,想說話又噎住了,好一會程子卿才說道:“快!馬上…馬上調集一切人手去找張先生,還有機場那邊馬上打電話去,盯緊每一架往京城去的飛機,看看有沒有張先生的行蹤……”
程子卿還是老一套的辦法,杜月生感覺不妥又補充道:“局座,爲防萬一,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通知京裡頭,說張總辦有可能被冒充國安的歹人帶走?”
“我會…,我會斟酌的,現在最要的是馬上找到人!”程子卿剛想答應,但想到事情是在自己地盤上出的,真出了事說什麼都沒用。“你馬上帶人去,用一切力量,找到張先生。”
國安局在行動,滬上的巡警也在行動,各處的車行、商會、碼頭也都通着電話,按照張坤最後的穿着找人。只是託新修的滬杭‘高速’公路之福,三小時後,被車子晃得全身散架的張坤藉着路燈,已經看到一座高高大大的城門,這裡就是杭州了。果然,汽車進了城門就看見滿城的燈火,開車的司機在城市裡拐了幾拐,最終在一座大院落內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後,他被兩人蔘扶着,帶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這裡,有人在等他。
“這就是張行健先生?鄙人朱家驊,大老遠請張先生到杭州來,真是委屈了。”一個帶着些官威的人堆笑着和張坤打了個招呼,算是表示歡迎。
“歡迎就不必了,先給我來杯茶。”張坤沒好氣的道,國安局的車似乎太差,又或者是‘高速’公路修的不平整,他現在是渾身難受。
“來人,快給張先生泡杯好茶。”朱家驊吩咐完又看着架着張坤的賀鵬飛和李萃,訓斥道:“我讓你們好好的把張先生請來,你看,你們把張先生弄成什麼樣子了!”
張坤坐車坐的不舒服,賀鵬飛和李萃全身也難受,但局長開口訓人,小嘍囉只能馬上向張坤賠禮。對此,知道好戲還在後頭的張坤不以爲意,他倒要好好看看,浙江國安局如此費勁將自己從滬上帶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正式的談話很快就開始了,但朱家驊並沒有打開壓在桌子上厚厚的卷宗,只是想先與他閒聊。越是這麼張坤就越知道對方不簡單,他索性不回答那些零碎的問題,只道:“大老遠的把我從滬上抓人,就問些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朱局長我看你還是爽快些直接問吧,我倒要看看,你們這般人有什麼耐,給我構陷了什麼罪名。”
“放肆!張行健,我警告你,不要和政府作對!”朱家驊身邊的張羣喝了一聲,他是軍制改革後轉業到國安局的,最見不得爲富不仁的財主,而張坤這個大銀行家從一進來就桀驁不馴,在喝完那杯茶之前,他連眼皮子都沒擡,壓陣就不正眼看副局和自己。
不理會小嘍囉的斷喝,張坤從口袋裡拿出煙自顧自點上一支菸,他抽的是黃山,是國煙中最高檔的,一盒要三四塊。長長的吐了口煙,張坤卻笑道:“二十五年前,我在安東,是關東銀行的總辦。那時候和日本人的關係並不太好,而日本人爲了打俄國人,民窮財盡下只能在東北佔領區發行軍票。軍票是什麼?軍票就是廢紙!安東商會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卻不收這種票子,所以有一天,當地的日本帶着人把安東商會給圍上了……”
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張坤又仰頭吸了幾口煙,不屑中他接着道:“我是關東銀行總辦,我不讓關東銀行把軍票收進來,商會就不敢收軍票,所以日本人就派兵把我帶走了,呵呵……”張坤看了朱家驊一眼,笑道:“就和今天一樣!”
“結果,我就是不答應日本人的要求,然後呢?然後日本人拖着我拖到了刑場,那裡全是被槍斃的死人,最後那日本人對我說,他現在最後給我一次機會,不配合就要槍斃……”張坤說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雖然爲了保密他不敢說更多的細節,但場景其實是一樣的。故事的最後,他咬着牙,撕咬着一個一個字的道:“我最後什麼也沒答應,然後就被日本人拖着用死人身上接下的麻繩綁在行刑的木柱子上,只等那行刑官的口令一落,‘砰’的一聲……,哈哈…哈哈……,****的居然沒打中!哈哈哈哈……”
張坤狂笑,而後又壓着笑聲對着朱家驊道:“我張坤最喜歡乾的就是和政府作對!你們給我滾出去,去告訴讓你們的主子,有種就把當初日本人沒幹完的事情幹完——把我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