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又打我?” 鴻銳摸摸自己的臉,有些不能相信。
雖然從小到大沒少挨家法,可是被打臉這還是第一次,更何況,一個晚上捱了兩次打,還都在同一邊。
墨玉青一點沒有後悔的樣子,理直氣壯地怒視着鴻銳,“誰讓你那麼說的!”
“我!我說什麼了?” 鴻銳驚訝得忘記了臉上的痛,虎目圓睜,看着墨玉青。
鴻銳想不明白,青兒之前眼睛不好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現在眼睛好了,可又添了隨手打人的毛病。
這日子可怎麼過呢?鴻銳心裡打鼓背上發寒。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正沉默着,一個溫潤的聲音恰在此時從門口傳來。“你們倆這是玩什麼呢?”慢悠悠的,是墨無痕。
鴻銳和墨玉青都是一激靈。紛紛垂下頭去,不敢面對墨無痕的眼睛。顯然剛纔這一巴掌全被他看清楚了。
墨玉青心裡懊惱,狠狠地瞪了眼鴻銳!鴻銳不敢說什麼,只好受着。
墨無痕不急不慌,踱步進了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目光並不凜冽,卻讓兩個人都把頭低得不能再低。
鴻銳小的時候很怕慶王爺,一點都不怕墨無痕。那時候,總覺得墨無痕象個仙兒似的,長得好看,從不發脾氣,而且什麼事都不管。……長大了,明白事理了,不怎麼怕慶王爺了,卻越來越怕墨無痕。
慶王爺動家法總是當衆執行,打完了認個錯就過去了。過兩天什麼事都沒有了。
墨無痕從來不動家法,卻照樣能讓人把該記的都記在心裡。
慶王爺的方法很簡單,理由也說得明白,不管青兒鴻銳誰的錯,從來都是隻打鴻銳一個。
鴻銳的錯是鴻銳自己的問題,理當受罰;兩個人一起犯錯也是鴻銳的問題,他是世子,脫不了首犯的干係,所以他要受罰;而如果是青兒自己犯了錯,那受罰的還是鴻銳,因爲青兒小,鴻銳年長卻沒帶好青兒,還是鴻銳的錯。
慶王爺的家法不僅打得鴻銳心服口服。也打得墨無痕無話可說,阻攔不得。
而墨無痕的懲罰就不一樣了,他那張嘴,隨便說幾句話就能扒掉你的皮,讓你人前人後都擡不起頭來。怎麼也要灰頭土臉難受上好一陣子。
鴻銳領教過墨無痕教訓人的手段,那滋味絕對不會比挨頓家法更輕鬆。
今天被墨無痕看到這一幕,鴻銳心裡越想越緊張。
“鴻銳,去外面幫你父親招呼客人!” 墨無痕的話柔和溫潤,輕描淡寫若無其事,好像剛纔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鴻銳疑惑地擡起頭,看看面前的墨無痕,有些不敢置信。再看看身邊的墨玉青,心裡不無擔心。若是自己走了,那青兒會怎麼樣呢?若讓青兒受罰,還不如讓自己挨頓板子。至少那樣不用心痛。
“鴻銳,你放心,我不會難爲青兒的。”墨無痕的聲音適時傳來,好像酷暑天吹來一陣涼風,吹得鴻銳滿身聳立着的汗毛都倒了下去。
鴻銳不得不再次爲墨無痕處理事情的成熟與優雅深深折服。你看他,就這樣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卻句句指在要害,點中人心。
自己的顏面和擔心的人都在他不動聲色間得到保全,讓自己心裡感激得幾乎想跪下去謝他。
笑容爬上鴻銳的嘴角,如蒙大赦般的鬆了口氣。聽話地站起來,給墨無痕行過禮,快步走出屋去,把這一方空間留給有話要說的父子二人。
墨無痕等鴻銳走遠了,才慢慢走上前,坐到桌前的椅子裡舒了口氣。
墨玉青心裡亂七八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把剛纔的事解釋給爹聽。
“青兒,”還是墨無痕先開口了。“不用跟我解釋,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作主。我不會幫你,也不會攔你。”清晰的話語從墨無痕的齒尖吐出,象表白,更象承諾。
從一個少年成長爲一個男人就如同美麗的蝴蝶需要蛻變才能擁有美麗。蛻變的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墨無痕經過這樣的蛻變,知道其中的艱難。所以打定主意不讓自己的孩子象自己當年一樣爲家人的意願苦苦掙扎。
一股暖流襲上墨玉青的心頭,鼻子都有些發酸。更把頭垂得低些。
“青兒,你覺得,我跟慶王爺是怎樣的關係?”墨無痕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把要緊的話說出了口,說完話,臉上不覺顯出兩片緋紅。墨無痕用手去摸了摸,滾燙的。
墨玉青擡頭看看爹,大眼睛呼扇了兩下,沒說話。
不是沒話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這些年一直認定的事情,這些天忽然有些拿不準了,本就在舉棋不定,今晚被鴻銳一攪,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再被墨無痕一逼,更不知道該怎樣說了。
墨無痕見墨玉青不答,自嘲的笑笑,也不勉強。側轉身擡起腿,把雙腳架在桌角上,人向後懶懶地躺進了椅子裡。
看着桌上暖暖的燈光,墨無痕似乎陷入了往日的情懷。“青兒,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挺喜歡慶王爺的!” 墨無痕迷起眼,似笑非笑,淡淡地開口。
“有一段時間,你特別喜歡跟他出去玩,每次回來都特別高興。……甚至連晚上睡覺都非要讓他哄你。不讓你進書房,你還不高興。……” 墨無痕鬆鬆垮垮的歪着,頹廢中透着別樣的優雅。輕輕笑着,轉過頭看看墨玉青。“你弄髒了他好多摺子,連我都想揍你。……”
墨玉青被他爹的語氣感染,癟癟嘴,面上也有些笑意。小時候的日子,好像是很遠的事了,模糊不清,卻很溫馨。
墨無痕慢悠悠繼續說,“你還跟他說,你不要我做你爹,你要他做你的爹爹,讓他把鴻銳送給我做兒子!”丹鳳眼不經意地瞟過來,眼裡滿是戲虐。
墨玉青一驚,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我哪有那麼說過。”自己小時候說過很多聳人聽聞的話,到現在還經常被爹拿出來取笑自己。不過好像沒記得說過要把鴻銳送給爹的話。
墨無痕也笑着,聲音淡淡的繼續說下去,聽起來卻象是有些無奈。“後來,你好象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歡慶王爺了。……那陣子,你老是纏着我跟我說,讓我帶你走,離開慶王府。” 墨無痕的細眉擰了起來,似乎想起那段事還會心煩意亂。
墨玉青不笑了,咬緊嘴脣不說話。
墨無痕停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終於問出許多年來一直疑惑不解的問題。“青兒,你現在也大了,有些事不妨說,我問你,你那時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或者聽說了什麼?”
墨無痕並不去看墨玉青的臉,只是靜靜地看着桌上的燈光,等待着墨玉青的回答。此刻的他是在用整個心纔等待着真相的揭開。
“嗯!” 墨玉青悶悶地給出了答案,儘管吞吞吐吐,但還是說了出來。“我有一次半夜醒了想找你,……門沒有關,……我看見了,……他……那樣對你。”墨玉青說不下去了。
墨無痕輕輕點點頭,心裡全明白了。
十多年來,慶王爺能養成夜夜察門謹小慎微的習慣,那青兒對這件事的成見恐怕也不會太少。正如自己猜想的那樣,是自己的不小心,造就了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隔閡。
而自己又不知道該怎樣跟青兒解釋,這些年來都隻字不提。只盼望他能把這事慢慢忘掉。一切還能回到從前。
然而,十幾年的光陰過去了,他們之間的隔閡卻日漸深刻。青兒並沒有忘記當年的事情,而慶王爺也更加的小心翼翼。自己不僅再也看不到他們親如父子舔犢情深的情景,長大的青兒還經常鬧着要出去單過。……
墨無痕皺緊眉頭。
墨玉青擡起頭來,看着陷入沉默墨無痕,心裡忽然覺得有些內疚。從小到大,自己不知道讓爹爲難過多少次。……如果沒有自己,爹的生活會不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墨無痕略略沉思,忽然笑了。轉過頭來溫和地問墨玉青。“青兒,你怎麼看我和他?”
墨玉青垂下眼睫,不答。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是不好的,帶爹離開慶王府,再不讓他被慶王爺欺負,是自己這些年一直抱持的想法。只是最近自己開始有些疑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爲什麼呢?
好像就是送風大將軍走這一趟的緣故吧。這一趟北行,讓墨玉青對於人生,對於感情的認識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想起風大將軍,就想起他跟自己說過的話。
那天在路上休息的時候,風大將軍忽然從車上下來,跟自己一起站在山道邊,看着落山的斜陽,他輕輕地對自己說:“我真羨慕慶王爺和你爹啊。他們兩個的勇氣,真令人嚮往!”
好像就是從那一刻起,自己被徹底震撼了。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最敬佩的風大將軍會說這樣的話!以至於自己多年來的想法忽然就發生了動搖,
所以這些日子,總在問自己,要是慶王爺沒強迫爹,而萬一是爹也喜歡慶王爺呢?那該怎麼辦!
“青兒,我跟你講過我跟慶王爺的事麼?” 墨無痕等不到青兒的回答,只好自己繼續說。
墨玉青搖頭,墨無痕確實沒有跟他說過。十幾年來,他們倆都在有意迴避這個話題。從來沒有明說過。
墨無痕咬了咬嘴脣,一口氣吐出了心裡盤桓已久的話。“是我先喜歡慶王爺的!”說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話要是在平時,可實在說不出口。
墨無痕打個酒咯,自己失笑出聲。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墨玉青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爹,拿不準這酒後之語到底吐的是真言還是胡話。
既然說出來了,墨無痕索性毫無保留。“我一眼就看上他了,想了好多辦法,才讓他喜歡上我的。……爲了能讓他跟我好,我可什麼招數都用上了!……”
雖然有那麼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那麼多讓人辛酸的記憶,但是總有些東西是讓人留戀的,比如青春年少時的意氣風發,比如初次相識時的傾心愛慕。……縱然隔了許多年的光陰,依然會在心底閃爍出水晶般剔透的光芒。
墨無痕凝望着桌上的燈光,彷彿看見當年並肩攜手的身影。
輕輕地嘆息,墨無痕笑得雲淡風輕。“可惜墨家出事了,我跟他也就斷了聯繫。”
墨玉青看着爹爹脣邊的笑容,莫名的心痛。
曾經輾轉聽人說起過當年墨家那段流放的情景。其慘況非筆墨可以形容。
出發時本來是一大羣的人,最後只剩下了十幾個。
不僅傷病,還有大雪中的山路,劫匪和狼羣的襲擊。
最後竟然連押解的官兵都沒能回來。真不知道那時的爹是怎麼熬過來的!
墨無痕輕笑,不知道是笑自己的命運多舛,還是笑天意弄人。“我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我都死了心了,他卻又鬧得沸反盈天。……發了公文派人尋我。說什麼不要金不要銀,只要皇上賞他一個人。……哼!”
浮煙般輕柔的笑容盪漾在臉上,那些似遠似近的記憶慢慢浮現出來,只讓人覺得莫名的心酸。墨玉青看着自己的爹,眼角有些溼潤。
“再見面的時候,他有了鴻銳,我有了你!” 墨無痕轉過頭看看一臉慼慼的墨玉青,丹鳳眼一轉,語氣陡轉,換上一臉刁鑽。“也只好被你們拖累了這許多年。”
墨玉青終於被他爹蠻不講理的樣子逗笑了。他本就心地善良,被他爹這麼一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爹,你別這麼說!要沒有你,我哪會有今天。”
“是啊,要沒有我們這兩個老的做模子,你今天哪有被人糾纏的機會。”墨無痕打個哈欠隨意捋了捋額前散亂的頭髮,打趣墨玉青。“都怪慶王爺,沒有管好他兒子。害得我們青兒還得替他收拾門戶。”
“誰說我呢?”門口傳來慶王爺洪亮的聲音,兩人回頭,正看見慶王爺從敞開的隔間門走進來。高大的身影帶着尊貴的氣質,冉冉走來,高山般穩健,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你們可真行啊,自己府上的客人都扔給別人看顧。躲在這裡閒聊不說,還背後說我的壞話。是不是啊?”慶王爺興致不錯,今天難得也說個笑話。
墨玉青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墨無痕纔不買慶王爺的帳。自己這裡正說得興起,馬上就要到節骨眼上。被慶王爺這一來給打斷了,心裡頗不痛快,“你來幹嘛?我們父子難得說說心裡話。”
“都說了這麼些日子了,什麼話還沒說完?” 慶王爺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興致勃勃,好像也要聽聽。
墨無痕一臉的不高興。收了架在桌子上的腳,坐直身體。剛要開口趕慶王出去,眼角忽然瞥見外間門口閃出鴻銳的影子。趕緊提聲問道:“鴻銳,他們都走了?”
想也知道,要不是客人都走了,慶王爺也不會過來。
慶王爺的身份不適合出門送客,自然要鴻銳代勞,鴻銳顯然是把人都送出大門看着上了車才轉回來的。
鴻銳也不進屋,只站在門外廊下答話,“都送走了!我讓府裡的車送的。”
墨無痕想了想不放心,追問一句。“我讓帶的東西都帶上了麼?”
“都帶上了,我和管家一起看着裝的車,我也囑咐過車伕了,讓他到地方記得給拿下來。” 鴻銳事情辦得踏踏實實,回答得也清清楚楚。
慶王爺看看屋裡的墨無痕,再回頭看看門外的鴻銳,揚起俊逸的眉。“這是誰家的規矩?怎麼站在屋子外頭回話的?!”鴻銳年輕不怕累,可無痕不行啊,這麼喊來喊去的,他哪受得了。
鴻銳沉默了半晌,把着門框蔫頭搭拉腦的嘟囔了一句。“這兒是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