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負責傳話的小廝衝過來稟報的時候,其實慶王爺纔剛在飯桌前坐下。
在西院生了一肚子氣走回前廳,又看見兩個小的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飯。橫豎看着都不順眼。
鴻銳嘴裡青兒吃這個青兒吃那個地說個不停,手裡一筷子跟一筷子給墨玉青夾菜,非要在墨玉青的碟子裡堆起一座山。墨玉青根本吃不了那麼多,一面吃着一面說你別夾了,一面又一筷子一筷子把自己碟子裡的東西夾到鴻銳碗裡。兩個人你來我往,夾來夾去,也不知道是在吃還是在玩。
慶王爺看在眼裡更是來氣,借題發揮唬着臉讓他們注意收斂。兩個小的嘴上喏喏應着,其實全不過心。看慶王爺不高興,兩人互相使個眼色,一起站起身來說聲吃飽了,就告退出去,跑東院玩去了。
前廳裡又只剩下慶王爺一個人面對着一桌子飯菜。
慶王爺嘆口氣,端起飯碗準備吃飯。剛夾了一口菜,還沒來得及吃到嘴裡。就聽見外面一串慌亂地腳步聲,有人打開簾子救火似的搶了進來。
王府規矩一向森嚴,不是出了大事,下人不可能這麼放肆。慶王爺擡頭一看是西院的下人,心裡就咯噔一下感覺不妙。
果然,來人說墨無痕暈倒在畫室裡,生命垂危!
慶王爺只覺得腦子轟的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快,快去請御醫!”強自穩住心神的慶王爺一邊吩咐下人,一邊大步朝外走,心裡油煎一樣難受。
墨無痕的病是流放時坐下的,找到他時,病已經入了骨。接他進府的那天,下人們不小心讓他淋了雨,當晚就發起高燒,一連十數日不省人事,險些喪了命。從那以後,御醫就成了慶王府的常客,三不五時過來看診。珍貴藥材吃了無數,他的病卻時好時壞不見起色。
御醫說過,這病發起來太兇猛,而且傷元氣。發一次就重一些,說不好哪次救不回人就沒了。
這次爲青兒的事,自己開始還怕他受不了,不敢告訴他青兒的傷勢。後來被他知道自己的欺瞞,自己擔心得好幾天都夜不能寐,就怕他一着急傷了身體。
後來看他住在青兒府裡踏踏實實的樣子,加上青兒的眼睛好了,事情也解決了,自己這纔算放下心來。
本以爲他回了王府,一切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風波平定就再沒什麼事了,誰知道他居然把鴻銳給算計了過去。氣得自己不得不跟他翻臉。
鴻銳是自己辛苦培養的接班人,十幾年的心血。本希望鴻銳早日成家立業好讓自己不必這麼忙碌,能多騰出些時間陪他養病。可是,沒想到居然早被他打上了主意。
不僅把兩個小的搓到了一起,還惹得皇帝跟着發了瘋,滿朝大亂。這下可好,不僅自己的兒子丟了,連皇上的繼承人也沒了。於家於國都是天大的損失,怎麼不讓人窩火。
趕到西院墨無痕的畫室。已經有下人將墨無痕擡到了軟塌上平躺下來。
慶王爺坐到塌邊,看了看墨無痕的面色,心又沉了沉。
墨無痕面色青灰雙目緊閉平躺在軟塌上,依然不省人事。
慶王爺心裡是又氣又痛。輕輕搭上墨無痕的脈門,試探他的脈搏。
墨無痕的脈搏微弱得似有若無,幾乎摸不到。慶王爺用手背試探墨無痕額頭的溫度,觸手一片冰涼。多年的經驗告訴慶王爺,墨無痕的情況不妙,顯然這次又是個險症。
慶王爺心裡沒了着落,扭頭去丟給管家一個質問的眼色,管家趕忙跑上前低聲稟報:“已經派人去請御醫了,估計這會兒馬上也就到了。小人這就去門口迎。” 管家轉身出了房門。
慶王爺再看墨無痕,心裡雖急卻也明白,御醫沒有翅膀,再快也要些時候才能過來。眼下只能看看自己能不能讓墨無痕儘快恢復神智。慶王爺抓起墨無痕的手臂將一股純陽內力輸了過去,希望能讓墨無痕儘快甦醒過來。
正按揉着,墨玉青和鴻銳也趕了過來。
慶王爺加重了手下的力道,連連去刺墨無痕的要穴。然而墨無痕依然不見半點好轉。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頓了下來,該死的御醫不知道在哪裡磨蹭,半天還不見到來。慶王爺的濃眉緊緊地鎖着,額頭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墨玉青的淚水在眼眶裡轉圈,恐懼得呼吸都在顫抖。鴻銳從後面摟住墨玉青的肩膀,用自己的胸膛給他儘可能的安慰。
幾個人心裡都清楚,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這次墨無痕能不能挺過來,實在難說。
似乎過了很久的時間,屋子裡的空氣讓人覺得異常地悶熱,衆人都有些六神無主。
慶王爺擡頭看看門口,疑惑爲什麼御醫還沒有到來,正在焦急中。眼角瞥見旁邊一個陌生的小廝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慶王爺眼風一掃,看出端倪,衝他一點手,“你,可有事稟報?”
那小廝不是王府原來的下人,是墨無痕從墨玉青的府裡帶回來的,平日在廊下值勤。負責幹些給墨無痕端茶倒水服伺用藥的差事。
那小廝見到慶王爺就嚇得掉了魂,早躊躇了半天,就是沒膽子上前說話,這時見王爺讓他說,趕緊上前稟報。
“回王爺,之前在墨府的時候,給小將軍看眼睛的那位大夫臨走時給了墨先生兩個玉瓶,說平日如果覺得不好就吃黃色的藥丸,若是突然重了,就吃紅色的,一次最多三粒。……”
“藥丸在哪裡?”衆人聞言,眼睛都是一亮。
那小廝有些慌張,但還是抖着手指上了屋裡的百寶格。“那個檀木錦匣裡。”
不等下人動手,鴻銳已經一個健步衝過去從百寶格上拿下了那個錦匣。
打開蓋子,果然裡面有一個翠綠的小玉瓶。
慶王爺接過瓶子,倒出裡面紅色的小丸。在手裡數了三粒,輕輕掰開墨無痕的嘴,把藥丸放到舌下。
墨無痕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體好像飄在半空。輕得沒有一點重量。
常困擾在自己身上各處的疼痛消失得無影無蹤,宛如換了一副新的。太久沒有體會過的輕鬆感覺讓墨無痕覺得難以置信。這是哪裡啊,難道自己已經離開了人世?墨無痕有些疑惑,輕輕把眼睛張開一條縫。試探着觀看周圍的景物。
周圍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
不對!頭上熟悉的帳簾和牀柱上細碎繁複的花紋讓墨無痕打消了這個念頭。
自己無權無勢,陰曹地府裡應該沒有這麼華貴的東西可以單獨給自己享用。而慶王府出殯不應該燒舊傢俱,怎麼也得是裡外全新的紙貨。……
牀帳上分明有日光的影子。地府怎會這麼蕭條!
墨無痕順着帳上的投影尋找光亮的來處。窗紙上日光明媚,有樹影在上面搖擺。嗯,牀是自己的牀,窗也是自己的窗,一切都是自己熟悉不過的!
墨無痕已經可以確認自己還活在人世,尚未死去!
自己還活着?!這個念頭一旦確定下來,反倒讓墨無痕有些失笑。好像一個賭徒得到了分外的彩頭。
看來這次又僥倖熬過了病發,那三五個月內,自己應該是死不了了。墨無痕深深地吸了口氣,高興得真想仰天長笑三聲。
世上沒有什麼比不想死的人能苟延殘喘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了。墨無痕努力轉動頭頸,想看看周圍的擺設。然而,身體好像一團和稀了的面,水加得太多,沒了筋骨。軟軟的提不起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力氣。就連最簡單的動作居然都做不到。
難道以後都要這樣了?墨無痕的好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
就在這時,牀頭邊一直靜默的一片陰影忽然有了動靜。有什麼東西啪嗒一聲被放在了几案上,陰影移動,轉眼來到牀邊。墨無痕的眼前一花,再仔細看時,視野裡是一張熟悉的臉。
是慶王爺。
慶王爺身上穿着一身家居的衣服,面色不好,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團,顯然是缺乏睡眠和休息。整個人看上去似乎很疲憊。全不是平日那個扈從如雲,氣勢不凡的權貴。
此刻他坐在牀沿上,也在仔細觀瞧着墨無痕。看到墨無痕張開雙眼,神志清明,慶王爺的臉上露出了一些笑容,終於放下心。“醒了?”
“嗯”墨無痕輕輕應着,聲音淡淡的,好像自己只不過是午後小睡了片刻。
慶王爺伸手探探墨無痕的額頭,感覺頗爲滿意。柔聲問道:“感覺好些了麼?”
“唔,我想起來!”墨無痕開口,氣息還有些微弱。
“多躺躺,”慶王爺按住了墨無痕的肩。“你這次發病,難得沒有高熱,出了好多汗,御醫說寒氣散出來,你的病就能有起色了。”
“嗯?”墨無痕張大了眼睛。
慶王爺的話無疑是個意外驚喜。自己不僅沒死,竟然還有說法是自己還能好起來。
“我要起來。”有錢不花悶得慌啊,墨無痕有些迫不及待。希望慶王爺能扶他一把。
慶王爺笑了,眼裡滿是憐愛,伸手用指背撫上墨無痕的臉頰。“你出了好多汗,脫力了,需要好好躺幾天!……”
墨無痕狠狠皺起好看的眉,怒視慶王爺。
慶王爺看看他的樣子,忍着笑板起臉,“你別鬧,老實給我養着,沒本王的命令,我看誰敢讓你下地!”慶王爺覺得保險起見,還是要用下人來要挾墨無痕休息。墨無痕不會難爲下人,那就只好老實躺着。
墨無痕當然清楚慶王爺的“毒計”,恨恨地看着慶王爺的臉,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還有,”慶王爺佈置事項,從來都是全套。一件比一件厲害。“一天一隻海蔘,必須給我吃掉。聽見了麼?”
墨無痕使勁閉上眼睛,全當沒聽見。如今病都有起色了,幹什麼還非得吃那麼噁心的東西。
慶王爺的呼吸有些粗重。海蔘補血,可是墨無痕嫌那東西長得難看,大肉蟲子似的,從來都不肯吃。平日只喜歡吃吃梅花粥桑椹糖之類又好吃又好看的東西。不到身上痛得厲害,吃藥都是挑挑揀揀的。
慶王爺這次下了決心,也不管墨無痕愛吃不愛吃,繼續宣佈家規:“以後不論什麼時候,身邊都必須要有下人伺候,不許把人都攆到外頭去。以後再不能出這種事了……”
墨無痕滿心不快。再張開眼時,很認真地質問慶王爺。“你今天怎麼不去上朝啊?你不是最喜歡給朝廷賣命的!你快去吧,別耽誤了大事!”
慶王爺也不含糊,對答如流。“你病得這麼厲害,我還去上朝?豈不是更要被人告到閻王那去?” 誰讓墨無痕沒事老說什麼死了也不饒誰要去閻王爺那告狀什麼的。慶王爺今天就拿這話堵他的口。
墨無痕手軟腳軟,心有餘力不足,眼看敵不過慶王爺,索性眼睛一閉,假裝睡覺了。
慶王爺看他這樣,又好氣又好笑。伏下身,跟墨無痕臉對着臉,把呼吸噴到墨無痕臉上,眼看着墨無痕的眼皮緊張地跳了兩跳。偏不進不退,就在這不遠不近的位置上看他怎麼辦。
墨無痕閉着眼,知道慶王爺就在自己近前可又不知道慶王爺要幹什麼,等了半晌又等不到他的動作,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踏實。最後有些氣急敗壞,猛然睜開眼,怒視慶王爺的臉,“你到底想幹什麼?”
慶王爺不氣不惱,伏身蜻蜓點水似的親了親墨無痕因生氣而緊繃的脣。“我想幫你出恭!”
墨無痕呼吸一窒,眼睛還瞪着,嘴裡卻沒了聲音,隨即悻悻地扭開了頭。
內急這事若不是慶王爺主動張口,墨無痕哪好意思說出口,要他幫忙。
墨無痕昏迷了幾天,一直沒有出恭,醒來後勢必要排解一下。這本是很隱秘的私事,不方便說出口。只是墨無痕不僅行動不便,而且心脈尚未恢復。宿便通常乾燥,若他萬一用力過度,勢必會累及心脈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慶王爺很嚴肅認真地把這私事當個大事說出口來。墨無痕臉上飛上一抹紅暈,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簾。
每次墨無痕發病,醒來後總要被慶王爺囉嗦一番。難得這次沒有責備,卻是這麼尷尬的提議。
喝了點有助排便的藥湯,又被慶王爺在腹部緩緩地按揉了片刻,墨無痕終於輕鬆順利地在恭桶上解決了問題。
去浴池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讓一身疲乏黏膩盡去,再換上乾淨的衣服清清爽爽的被慶王爺抱回臥室休息。
靠在牀頭上喝了小半碗稀爛的燕窩羹,墨無痕腸溫胃暖,又有些睡意闌珊。正要入眠,慶王爺拿着一張紙走了過來,“無痕,告訴我,你怎麼認識他的?”
墨無痕勉強掀起眼皮:“誰啊?”原來是自己前幾天隨意畫在紙上的人像。
“你們說的那個神醫。”慶王爺的語氣低沉,似乎在想着什麼。
“噢,三更先生領來的。”墨無痕向下滑到枕頭上,閉上眼準備睡了。“給青兒治眼睛的。”
“你可知他是誰?”慶王爺追問,聲音裡依然流露感慨。
墨無痕半夢半醒地搖搖頭,並不打算理會慶王爺的話頭。心裡還在想:這人今天怎麼了,他平時話很少的。
過了半晌,慶王爺自言自語似的說出答案。“他是我大皇兄!……風天行的父親。”
墨無痕頓時張大了雙眼,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