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還在下着,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雨水。
屋裡無風無波,靜得出奇,似乎空中都能擰出水來。水氣太盛,雖是夜半時分,不僅不覺得涼爽,反而更加悶熱。
慶王爺癱坐在地上,泥塑般一動不動。
墨無痕坐在桌邊,也不吭聲,用手指胡亂在桌上畫着。畫了一會兒,看見對面慶王爺剛纔喝水的茶杯。
伸手拿過來看了看,裡面還有半杯殘茶。墨無痕把杯子轉了半個圈,將慶王爺沾過脣的地方湊到自己嘴邊,喝酒一樣小口小口把裡面的冷茶喝掉。然後放下杯子,長長地舒了口氣,很愜意的樣子,然後扭頭去看慶王爺。
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天,兩個人相識在寂靜的廳堂裡。那場早來的邂逅註定是今生的一場劫數。彼此牽扯着,彼此折磨。這段情好似甘醇的酒,喝不到時,滿心的渴望,喝過後便是宿醉傷人,然而,就爲了酒液入口的那一刻美好,所有的等待和磨難都值得承受。
“想什麼呢?”墨無痕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閒閒地問。
慶王爺頭也不擡,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聽到墨無痕問話,沒有任何反應。
墨無痕看看慶王爺不理自己,覺得有些無聊。又回去把玩桌上的茶杯。玩了一會兒,又扭頭去看慶王爺。看他還是那麼頹廢的樣子,不覺心便有些軟了。
怏怏地站起身,繞着慶王爺走了一圈。轉回到慶王爺面前時,蹲下身子。手搭上慶王爺的肩,試探着問:“怎麼了?我說我有妻有子,你就癡呆了?”停下來看了看,見慶王爺還是不理,便有些氣不過。推了慶王爺一把,恨恨地說:“那當年我進你慶王府的時候,你不是也有妻有子的麼!我又說過什麼?”
墨無痕初進慶王府時,慶王妃還沒有遇到意外。慶王爺把墨家父子安置在王府西側一個閒置的跨院裡,讓墨無痕安心養病。
墨無痕帶着孩子,終日躲在院內,寫字畫畫,從不走出院門一步。誰都沒想到,那麼張揚的墨無痕竟然能如此無聲無息地窩在慶王爺的府裡,過着形同出家的隱居生活。讓裡裡外外所有等着看慶王府熱鬧的人都大失所望。
然而,墨無痕就這麼熬過來了,甚至直到現在,他還是住在當初初進王府的這處院子裡。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早已經是慶王府的半個家主。這處院子也早成了慶王爺的寢居。下人們都習慣的把這院子叫做王府西院。
墨無痕提起這段事,正戳中慶王爺的隱痛。就好像膿瘡被火燙到,裡外都痛不可當,卻偏偏還擠不得按不得。小心地安撫了這麼多年,今天被墨無痕手起刀落,一句話剜了出來。
慶王爺濃眉緊蹙,低着頭不出聲,呼吸粗重。過了半天,慶王爺終於憋出句話來。“那,……那不一樣!”聲音從胸膛裡吼出來,撕心扯肺,幾乎要吐血。
墨無痕笑了,笑得得意,笑得了然。笑得如月下花影,妖嬈甜美,又如雨中精靈,輕盈剔透。幽幽地站起身,踱去窗前,閒閒地看外面房檐下滴落的雨滴。半晌,輕輕地吐出來一句話:“怎麼不一樣了?……難道只有你的婚事是迫不得已,別人的就一定是心甘情願的麼?”
什麼?慶王爺聽到墨無痕的話,好像一盆清水劈面潑來,精神爲之一振。身上突然來了力氣,仰起了頭,雙目炯炯,直直地看着窗前墨無痕的背影。
墨無痕依舊看着窗外,語氣淡然。“許多事都是由天不由人的,最終結果如何,我看連老天爺也未必清楚。……我當年遇到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墨無痕的話還沒有說完,慶王爺已經一躍而起,撲過來。從後面將墨無痕緊緊地抱進了自己的懷裡。好像抱着自己的呼吸。
墨無痕沒有動,放鬆了身體任慶王爺抱着,安心地感受着慶王爺心跳的悸動。心中一暖,嘴裡的話就從花瓣似的脣間飄了出來。 “我要是想離開你,也早就走了,既然這麼多年都沒走,你還怕我走了不成?”
一句輕輕的埋怨,便是今生最重的承諾。
慶王爺心頭狂跳,喉頭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收緊手臂。恨不得將懷裡的人揉進胸膛。
墨無痕從慶王爺的臂膀中抽出自己的手臂,舒服的靠在慶王爺懷裡,安靜地享受着情人的擁抱。懶懶地望着窗外,面上漸漸顯露出疲憊。“青兒是我的兒子,青兒他娘自然就是我的妻!……可是,這門婚事,不是我自願的。”墨無痕說完話,明顯的感覺到攬住自己的手臂抖了一下。於是他伸出手,搭上慶王爺的手臂,輕輕摩挲。
“遇到狼羣的時候,大家都嚇傻了。從來沒聽說過那麼多頭狼,大概有上百隻吧,從四面八方衝過來,第一眼看到時還在山頭,剛聽見有人喊‘狼!’,轉眼就都到了面前。”墨無痕慢慢地述說,雙眸望着黑暗的夜,彷彿又看到多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跟小弟走在一起,眼看着狼羣衝過來,把我們團團圍住。然後,……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撲咬的惡狼,……所有的人都在慘叫。……當時我就想,這次是肯定沒有活路了。……”
“小弟拉着我,我拉着他,東一頭西一頭的亂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就在這時,管家叔伯發現旁邊一棵樹下有個坑,他叫了聲‘快下去!’ 就把我們兩個推進了坑裡。……可憐他剛把我們倆推下坑,還沒有來得及回過身就被惡狼撲倒在了坑邊。……” 淚奪眶而出,溪水般順着面頰流淌。墨無痕難以自制,雙肩抽搐着,在慶王爺的懷裡淚落兩行。
“……正亂着,我聽見有馬叫,估計是跟在我們後面的另一羣人也遭遇了狼羣。我聽見有人策馬跑過來的聲音,似乎不太遠。我就跟小弟說,躲在這裡早晚也是個死,不如衝出去試試能不能找到騎馬的人帶我們逃生。……於是我們從坑裡爬了出來,在林子裡沒命地跑,……當時也想不到別的,就想迎上那些有馬的人,希望他們能把我們帶上。……根本沒有時間看周圍的人,也不敢看,……我拉着小弟拼命地跑,也不知道後面有幾頭狼在追我們。……我只看見馬上的人在向我們身後射箭,射了一隻又一隻,每一箭都擦着我的頭髮……我們就這樣逃過了一劫。……”
墨無痕說得簡單,但是從他斷斷續續的呼吸中,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況何等危機。
就連出入沙場多年的慶王爺,額上也滲出冷汗。
他去過那片樹林,也見過墨家兄弟藏身的那個樹坑。知道墨無痕說得不錯,那個坑裡可以躲藏一時,但躲不了太久,惡狼早晚會發現樹坑裡的人然後把他們吃掉。若是墨無痕當時不奮力一搏,恐怕就不會有日後的再次相見。
緩了緩,待氣息稍微平復後,墨無痕繼續往下說。“本以爲就這樣大難不死躲過了一劫,可是誰知道,小弟的腿上還是被狼咬傷了。”墨無痕似乎十分的疲憊。
“那之後,我們就一直跟着他們。走了好多天的路才走到他們的營地。本來我還以爲他們只是簡單的山匪,就在附近出沒。……誰知他們原來卻是大月國政變後的一支流亡部落。也是被人追殺的。”墨無痕的情緒漸漸平復,收住了眼淚。
“她告訴我她叫蘇蘇,她的父親是一個部族的族長。她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父親被人害死後,族人都推舉她做族長。……她就領着這些人一路逃亡,在無人的深山裡紮下營寨,靠淘金度日。…….這次出來洗錢,路上遇到了我們。他們就跟在我們後面,本來是想殺了官兵,搶些人上山去做苦力,可誰知道竟這麼倒黴,跟着我們一起遇上了狼羣……
“小弟的傷看起來似乎也不是很重,我還找了草藥給他敷了。可是沒想到狼牙那麼毒,過了幾天不僅沒好,反而越來越重。竟然發起高熱,燒得神志不清。……
“我求她想辦法救救我小弟的性命,她卻說要我跟她行房。……”墨無痕停住話頭,無力地笑了。人間真是無奇不有,說出來幾乎連自己都不信,在與世完全絕緣的一個旮旯死角里,還曾經開過那樣的花。不知前世做了什麼,會有這樣的姻緣在今世如此這般地報應自己。真是諷刺。
慶王爺不語,墨無痕自己乾乾地苦笑:“我也覺得奇怪,我一介書生,身無長物,那麼落魄的時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她怎麼就會看上的我?!……”
墨無痕沉沉地嘆氣。“可是那時爲了救人,也想不了這麼多,別說是行房,就算她要我的命,我也會給她!”墨無痕說得玩笑,慶王爺卻皺眉。
幸好她只是要人不是要命,否則依墨無痕的性子,是肯定捨得死的。
“就這樣,我有了兒子,墨家延續了香火。” 墨無痕繼續說,“可是我家小弟還是沒能救過來,三天後就死在了我的懷裡。……”墨無痕輕輕地嘆息,好像把心頭陳年的灰燼吹了起來,瀰漫在空中。
這些事,他以前不願意講,總覺得這些事提起來就一定會很痛很痛。痛不可當。即便慶王爺問起,他也不肯說。
後來慶王爺也就不敢再問了,這些事就被埋在了心底。小心地看護着,仔細地提防着。碰都不敢碰。誰知今日竟就被掀開來,分毫不差,說得徹底。
然而,說了,竟然也不是想象中的痛不可當,痛到不能承受。原來,那些血肉模糊的印記真的是可以在日復一日中慢慢沉澱,隨着時間的流淌慢慢模糊,直至浸泡到失去顏色。
說不清是麻木了亦或是遺忘了,總之,那些往事雖然還在心底,卻已經風乾了。
“小弟死後,我便不願再與她同住。她給我兩條路選擇,要麼去洗沙池篩沙子,過奴隸苦力的生活,要麼就收回說過的話,老老實實跟着她做她的面首。……”墨無痕的聲音越來越小,結尾處已經消失在脣齒間了。
其實他也不必往下說,慶王爺已經知道了答案。
官兵們就是在山下溪水旁淘金用的篩沙池邊找到墨無痕的。那時的他,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過的是非人的生活。
接他回來後,爲了讓他忘掉那些非人的過往,自己從不敢逼他細講當時的情況。只能根據各種蛛絲馬跡猜想他是被土匪掠去後就囚禁在山裡,一直在做苦力。
哪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多的波折起伏。而那個孩子,竟然真是他的骨血。
“青兒長到一歲的時候,山寨裡大肆慶祝,她才允許我見他一面。”說到這裡,墨無痕的面上露出了笑容,那笑甜甜的,眼角眉梢都是回憶中的柔情蜜意。
“青兒那麼小,穿着雙紅色的小虎頭鞋,站都站不穩。……他話還不會說就知道挑人了。別人一抱他就哇哇地哭,只有我抱他纔不哭。……我一直都在想,那時我離他那麼遠,他怎麼就看見我的,老遠的就舉着手要我過去抱他。……” 記憶裡的那些一閃而過的片段,有悲也有喜,如自己呼出的那長長的一串嘆息,又好像冬天雪地裡一路伸向遠方的腳印,記錄着某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過往。
慶王爺靜靜聽着墨無痕的講述。滿是愛憐地收緊手臂,用臉頰摩挲墨無痕的耳廓。這個人,到底吃過多少苦啊,上天何其不公,爲何每一件事都總是讓他飽受折磨。
墨無痕卻似乎很坦然,好像風雨後枝頭上重新伸展開來的枝葉。“我天天在那裡洗沙子,一點點地在沙裡找金子。你不知道,那些金子有多難篩,我一天從早幹到晚也只能篩出那麼一點點。……”墨無痕把手指捏起來舉到面前給慶王爺看。
“幸好還有禧子陪着我,還能經常在一起說說話。……你說這鳥的本事也真夠大的,這麼遠的路,竟然被它一路跟着,愣是給跟下來了。……也沒被人捉去,也沒被什麼山貓、老鷹之類的給吃了。……”想起那隻又懶又笨卻格外仗義的胖鳥,墨無痕笑得輕鬆。
慶王爺一點都笑不出來。這樣剛烈的人,爲了家人受盡委屈後還要在那樣的天氣裡,天天站在冷水裡洗沙子。他的身子怎麼受得了,他的風溼骨痛的毛病怕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吧。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我是覺得很奇怪。” 墨無痕眯起眼,陷在自己的回憶裡繼續說。
“沒見到青兒的時候,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孩子,可是一旦見了他,就再也忘不掉了。……每天干完活,臨睡的時候就會想他的樣子,就盼着什麼時候能再看看他抱抱他。……
“……後來,忽然有一天,蘇蘇抱着青兒來找我,說她不能呆在這裡了,她要去遠處找她的族人。她無法把孩子帶在身邊,只能留給我,等她有朝一日度過難關,再回來找我們。……”墨無痕縮在慶王爺的臂彎裡,有些自嘲地咧開嘴苦笑。
“我沒能等到她度過難關回來找我,卻等到了你的兵。……你不知道,我當時看到那些官兵衝過來時,嚇了好大的一跳。……之前我還一直以爲我們已經出了南朝的疆域呢,誰知道走了那麼遠,卻原來還在你家的地盤上。”墨無痕呵呵的笑,笑自己,也笑命運。
笑累了,靠在慶王爺懷裡,閉上眼似乎要打瞌睡了。嘴裡輕聲地嘀咕:“……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的人頭還值那麼多錢!……我要是早知道能換錢,我自己就去領了,……那麼多金子啊,得篩多少天啊!……”墨無痕唏噓着,回過身來,正對上慶王爺的雙眼。
血紅的眼睛中,有太多太濃的情。那些濃情被沉澱多年的往事翻攪起來,溢出水面,濃濃地包裹着自己,如火如荼,讓人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