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一扇朱門前停下, 趙彥清在外面敲了敲車門,“小嫂嫂,請下車。”
梅玉抱着襁褓, 有些困難地下了車。候在車邊的綠裙子丫環伸出手來, “這位夫人, 讓小的抱孩子吧。”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緊抱着長生, 搖搖頭。
趙彥清在旁邊笑了,對丫環揮揮手:“沒你的事,帶路吧。”
他親自幫她拎着行李, 進了門,一路蜿蜒, 往南園去。
途經亭臺樓閣, 無一不裝飾精美。雖然趙文素家也算得有錢, 花園裡四季都是百花繁勝,但趙彥清家看起來竟更奢華一些。
想起自家已然被封, 她心頭黯然,低下頭去不再四顧,跟着趙彥清快步地走,一路竟碰不到幾個人。不知是本來這樣,還是故意避開。
趙彥清安排給她暫住在一座單獨院落的閣樓, 叫做“風月閣”。樓內裝飾鮮豔非常, 花花綠綠的紗帳, 鴛鴦戲水的地毯, 彩釉花瓶內插着幾枝楊柳。從窗外看去, 這棟樓閣獨立在院中,與其他院落隔開來, 很是僻靜。
環顧一圈閣樓內的擺設,梅玉壓下心頭隱隱不安。當她提出要去拜見叔父、叔母和嬸嬸的是時候,趙彥清愣了愣,遂笑道:“我父母早已登仙,家中那口子身體不好,不太喜歡見客,我已經跟她說過了。你無需憂慮,安頓下來,過幾天我帶你過去無妨。”
梅玉只好作罷。安頓好行李,趙彥清又陪她說了幾句話,她總覺得不自在。這裡只有一個丫環和一個婆子,他這個大男人一點都不避嫌。
“小侄孫兒有名字沒有?”
“小名叫長生。”
“長生,長生,好名字!小嫂嫂真是個聰慧的人。只是長生生下來就遭遇家門不幸,怪可憐的,等明天我找個奶媽來照顧它,讓小嫂嫂省點心。”
“多謝族叔關心。”
她小心翼翼應答着,心神不寧。風月閣這個名字,聽着就不舒服。
“綠萼這小丫頭是來伺候小嫂嫂的,守院門的婆子也聽差遣。小嫂嫂和侄孫兒有什麼需要,儘管叫她們拿去。我這裡,待小嫂嫂就像自己人。”趙彥清說着,湊近了一點,逗她懷裡的長生。
他的呼吸都快噴到她脖子上了,還能聽見他深深吸一口氣的動靜。
梅玉拼命忍住想走開的衝動。小嬰兒不知憂愁,咯咯笑得很歡快。
好不容易趙彥清拉完家常,看她一臉發白的樣子,體貼地說:“小嫂嫂今天勞頓一日,早點歇息吧。我……明天還來看你。”
梅玉勉強笑了笑,“我不要緊。就是……惦記我家老爺。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族叔,你……”
“我知道了。”趙彥清打斷她,似笑非笑,“我天天都去打聽他的事呢,小嫂嫂就安心住我這裡吧。”
她儘管心焦,也不好再說什麼,低頭躲開那灼灼的眼神。
晚上喂長生吃過米糊,梅玉早早關緊門,上牀休息。
這個風月閣,佈置得嫩黃柳綠的,怎麼看都不正經。她竭力安慰自己,可能因不適應陌生的環境,纔會心神不寧,也許自己多想了。
梅玉把熟睡的長生放在內側,自己躺在外面,輾轉反側。
枕頭不是熟悉的,味道也不是熟悉的。
在漆黑的夜裡,她越發想念趙文素,棠寧,趙鴻飛,還有婉蓉。孤身一人,倍覺淒涼。
幸好她還有長生陪在身邊,她伸手,把軟軟的小小的嬰兒緊緊摟在懷裡,親親他粉嫩的小臉蛋,無限安慰。
趙文素被抓去之前,自己還跟他吵架,她後悔死了。現在,該怎麼辦?
想了很久很久,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攪得心緒紛亂。她覺得,只有去找宋提刑,才能給趙文素洗冤。如果趙彥清不肯,她就自己去京城,走路也要去找宋提刑。
下定決心,她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夜裡一片寂靜,直到長生的啼哭將她驚醒。她正要起身察看是否有蚊子咬,忽然發現紗帳外一個慌慌張張的人影,衝向門外。
她驚慌失措地大叫:“是誰?”
藉着月光,她隱約看到人影一角綠色的裙釵,“綠萼,是你嗎?”
Wωω◆ tt kan◆ ¢○
那人影聽見,只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夫、夫、夫人,是我……”
梅玉披衣服下牀,點了燈道:“你三更半夜,來這裡有什麼事情?”
綠萼慌慌張張地說:“我、我剛纔發現一隻耳環掉了,想來找找……因爲是,是家傳的,很重要,很重要……我就顧不得三更半夜了……”
梅玉瞥一眼她慌亂的表情,疑心大起,沉默一瞬後“哦”了一聲,“那是挺重要的,你繼續找吧。我哄好孩子來幫你。”
她轉身抱起長生,輕拍它的背,兜兜轉轉了幾圈,又餵了幾口水,小嬰兒才漸漸安穩下來,重新進入夢鄉。
她把它放回牀上,回頭看綠萼擎着燈,蹲在地上似乎很認真地找。
她走過去,“你耳環什麼樣子的?我也來幫你。”說着,她快速掃了一眼綠萼的耳朵。燈光雖暗,但依然能看清她沒有耳洞。
“呃……耳環,翠玉打的……水滴樣,很小很小,很小……”她尷尬地笑道,“算了,深夜打擾夫人休息不好。明日再尋也一樣的,我,我先走了。”
梅玉點點,順着她的話說:“好的,那就明天再尋。”
綠萼聽了,連忙走了出去,還沒走遠呢,就聽到她吁了老大一口氣。
梅玉吹滅燈火,慢慢坐回牀上,已經了無睡意。
那個綠萼,沒有耳洞,平常不可能戴耳環。她就算丟了,院子那麼大,她只是下午來過房間一趟,怎麼肯定在她房裡丟了?
退一萬步來說,她肯定丟在這間房裡,那平常人也不會那麼沒禮貌,三更半夜摸進別人房裡啊。
那她鬼鬼祟祟的目的是什麼?偷東西?
她想到這裡,立即走到桌旁找自己的包袱。淡淡月光下,可以瞧見包袱半開着口子。她想了又想,也不確定自己睡覺之前,包袱是開還是紮好的。
自己有什麼好偷的呢?
包袱裡面,僅有她的幾套舊衣服,長生的用品,還有……趙文素留給她的一百兩銀票!
她想偷銀子?
梅玉想到這裡,擔心起來。一個手腳不乾淨的丫環放在身邊,真夠難受的。
她馬上把銀票找出來,塞進內衣口袋。翻包袱的時候,她摸到一個硬硬的盒子,那是她偷偷帶出來的漢王章。按法律,抄封家產,下人們除了自己的財物,別的東西是不能拿走的。
綠萼不會想偷這個吧?她一個丫鬟,哪裡懂得漢王章的寶貴?就是她自己,開頭也不過認爲那是一塊破石頭。直到它竟然害得趙文素入獄,她才意識到這東西的寶貴。
這麼貴重的東西,還是不要亂放好了。她想了想,捧起那方盒子,放到牀的裡側,用牀單蓋好。
做完這些,她躺回牀上,緊挨着長生睡下,卻錯過了困頭。摸着那個硬硬的盒子,她想,那個欽差大人,看來是個靠不住的,僅憑在椅子下面找出的什麼鎦金馬骨,就認定他們全家的罪!
可是,那個鎦金馬骨,到底怎麼出現在椅子底下的?
她回憶着,正廳中那張椅子,出事以來,除了家人,就只有周惠父和趙彥清坐過!
周惠父?趙彥清?
她驚得半天腦子空白。
周惠父,神神秘秘知道那麼多事情,確有可疑……
而趙彥清……周惠父提醒過要注意趙家親近的人……
到底是誰?
梅玉再也睡不着,胡亂打個盹,便雞鳴一片了。
第二日,她想等趙彥清來,好好說一下趙文素的案子。結果到了中午,他也沒出現。她發現自己對趙彥清一無所知,事出突然,稀裡糊塗就到他家來了。
現下有什麼對策?她怔了半日,問綠萼:“你家夫人,住在哪邊?趙彥清老爺,有幾個孩子?”
綠萼似乎嚇了一跳,支吾了半天說:“我家夫人,住在東廂呢。家中有三個少爺,平常在別院住着,很少回來。”
不等她再問,綠萼搶着說:“夫人,您怎麼不打扮一下啊?來,這邊梳妝檯各色上好的胭脂膏,這一匣子的珠釵簪子,都是老爺給您準備的呢。”
梅玉看了看那些東西,搖搖頭:“我還在戴孝呢。”
綠萼又是吃了一驚的樣子,“……那晚飯後老爺過來,你就穿這麼一身見他?”
“有何不妥?”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素服。這個綠萼說話怪怪的,不知道什麼意思。
這時趙彥清走進來,一身紫袍,白麪微須,望着她笑說:“小嫂嫂用過午飯了沒有?”
梅玉連忙站起來見禮,“謝族叔關照,用過了。”
“那就好。”
綠萼見到老爺進來,行了禮就出去了。
梅玉沒留意她,想了想,下定決心問道:“族叔,你對我家老爺的案子,瞭解多少?”
趙彥清似乎一點都不想談這個問題,隨口道:“鴻飛把他知道的都告訴過我了。小嫂嫂可還住得舒服?”
“族叔,我還知道一些線索。眼下,欽差大人是不分清紅皁白的,僅憑一根鎦金馬骨就定了罪。我想……去京城找賢明昭著的宋提刑官,他一定能幫助我家老爺的。”
趙彥清微不可見地皺起眉頭:“小嫂嫂知道什麼線索?”
梅玉深吸一口氣,豁出去賭了這一把,“有人告訴我,其實是一個想得到劉邦漢王章的人,和陳太守勾結起來,設計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陷害我家老爺。而那個人,我知道怎麼樣去查他!所以我要找到宋提刑,請他幫助我!”
說完她盯住趙彥清,觀察他的表情,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趙彥清的表情霎那間變得十分費解。他垂下眼,沉思良久,“是誰告訴你的?”
“一個叫做周惠父的人。”此時此刻,她已經顧不上那麼多。
他忽然笑了起來,“哦,這個人啊,現在吃香得很。他是德高望重的曲老先生收留的弟子,現在幫陳太守做事。現在曲老的孫女和太守的千金都看上了他,他正一個頭兩個大呢。”
他說這些話,似是無心。
趙彥清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梅玉一時也看不透他到底有沒有鬼,只覺得很可疑。聽他這樣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周惠父不可靠的意思,她更懷疑了。
“小嫂嫂不必着急,欽差大人的定論還沒最後下來。等下來了,如果簡白兄真的沒辦法逃過,我們再去找宋提刑,如何?”
梅玉覺察到他總是這樣推搪,腦子轉了轉,下了一記重彈,“族叔,我真的日夜不安。要知道,那方漢王章被我偷帶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