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你是人是鬼?”燕福驟見這形同惡鬼的怪物,嚇得驚叫起來,便要往外爬去。
那怪人忽地伸出手來,在空中亂抓。燕福只見他雙手乾枯焦黑,就像兩根木炭一般,幾乎不見皮肉,似是被火燒過,真是恐怖駭人。再仔細一看,又見他兩眼發白,竟是一個瞎子。
“道心!你怎麼抓了個活人來試丹?”那怪人忽地問道。
道心從身後道:“師父,這小道童是陽臺觀的,他身上藏有《火龍真經》!所以我纔將他帶來!”
“什麼?啊?哈……哈……哈,哈哈哈!難道上蒼憐我孤苦悽絕,竟然送了這麼個小道童給我!哈哈,大丹可成了,大丹可成啊!”那怪人張口大笑,聲音斷斷續續,漏着風聲,更顯得心情激盪,狀似瘋狂。
燕福聽他聲音,似已十分蒼老,又聽道心叫他師父,這才醒悟,原來此人便是當年的清虛宮宮主狐剛子,若論年齡,恐已是百歲老人了。原來那道心爺爺看上去瘋瘋癲癲,卻是個有心之人。他一定是聽了林言的問話,竟也相信自己身懷《火龍真經》,纔將自己拖到這洞裡來。
“快!快將那《火龍真經》拿出來!”那狐剛子突然聲色俱厲地道。
“我可沒有什麼《火龍真經》!就算有,也不能給你!”燕福雖說已知那《火龍真經》便是上清門中雙修秘書,但想起當日師太在洞中有言,此事絕不可輕泄,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將那火龍之秘說出來。
“好你個小娃兒,骨頭倒是挺硬!我看你的嘴硬,還是我的丹藥厲害!道心,快給他喂一顆‘搜魂丹’!”狐剛子聲音雖啞,卻透出一股怨毒,聽得燕福心頭一跳。
“這……師父……這小娃兒心眼挺好,還是讓我來勸解一番吧。”道心懦懦地道。
“哼!你若問不出來,我就拿他來試丹!”狐剛子道。
燕福驚魂初定,不由得打量了一眼這山洞。只見洞壁上歪歪斜斜鑿出一道道溝槽,上面擺着各式各樣的罈罈罐罐,旁邊的地下襬滿了各種坩鍋、土釜、乳砵等。洞的正中,卻是一個土壇,一層層壘起,上有一個圓釜,用泥封固了,那釜下似有弱弱的火光,弄得洞中俱是嗆人的煙火之氣。
“小十三,你可知我師父五十年來,一心想要煉成火龍大丹,不料大丹未成,自己卻弄成這副樣子。”那道心說罷,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時天色將晚,洞中更是幽暗,只有一支松脂火把,插在一個石臼之中,不時爆出幾朵火花來。燕福見道心言語悲涼,不禁偷偷向那狐剛子望去,只見他神情木然,形同一段燒焦的乾柴,生氣全無,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你可知我清虛宮一脈,原也與你那陽臺觀有些源淵。我清虛派創教祖師當年爲陽臺司馬真人弟子,他最喜爐火還丹之術,又得司馬真人親授《靈草歌》一卷,故於煉丹一道,最有心得。待得司馬真人駕鶴西去,清虛祖師便來到山下,自立門庭,開創清虛宮一派。故我派上下,俱是以煉丹爲修道之根基。”道心此時全無瘋癲之象,看上去到像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對着燕福娓娓道來。
“到得元和年間,我清虛宮已爲王屋山中第一大觀,極盛之時,道衆數百,香火極旺。你道卻是爲何?只因我清虛祖師精於煉丹之術,他採得王屋山中靈草妙藥,與那五金八石合煉,煉出數種“草還丹”來,施於病人,無不藥到病除,起死回生。這方圓百里的百姓中流傳一句口號:‘王屋山中出藥王,清虛宮裡有神仙’!”
道心說到那當年師門之盛,眼中不由精光閃閃,似是極爲嚮往。
那狐剛子身軀也是一動,旋即便轉過身子,沒了聲息。
“那後來這清虛宮卻又怎生變成一片廢墟了呢?”燕福不由心急問道。
“唉!那一晚,真是禍從天降啊!”道心長嘆一聲,欲言又止,看了狐剛子一眼。
狐剛子乾枯的身子一抖,啞聲道:“道心,不可胡言!”
那道心忽地跪倒在地,哭着道:“師父!都已經五十年了,這火龍大丹把你害成這樣,難道你還要煉下去嗎?我倆在此荒山野洞之中,不知已經煉了多少次了,可一次也沒有煉成!今日真是老天開眼,讓我遇到這身懷《火龍真經》之人,難道你還想一意孤行嗎?”他嗓音嘶啞,顯是委屈已久,才說出這番違逆之言。
狐剛子聽他這一說,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沉默良久,終未開言。
燕福見這師徒倆一瞎一瘋,一哭一悲,也覺有些動容,便柔聲道:“道心爺爺,你不妨跟我說說,如果我能幫你,我一定會幫你的!”
道心緩緩道:“當年我清虛祖師仙去之時,傳位給我師父,並留下一本《金丹秘訣》,裡面爲祖師爺多年煉丹心得,書中最後卻有一篇是‘火龍九轉大丹’,可惜記載極爲簡略,只有幾句口訣,幾種藥名。又說此丹煉成之後威力無窮,能役使火龍,飛翔九天。若非玄妙通神之人,切切不可私煉,否則立見禍事。可我師父一見此書,便想煉那火龍大丹,費時數年,纔將原料備齊。便擇了吉日,開爐修煉。只待煉到第九轉時……”
道心說到這裡,眼中忽地露出驚恐之色來。
“那一晚,我……我守候在丹爐之前,已經連續九天,實在是困得無法睜眼,師父便讓我回房小息。誰知到了夜半子時,忽聽得一聲巨響……等我跑出來一看,師父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倒在地上,那丹爐蹤影全無,整個大殿連房頂都已不見!轉眼間熊熊大火燃起,偌大一個清虛宮,便在一夜之間,化爲灰燼!”
道心說到此處,忽然“啊”地一聲,驚叫起來,接着便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口中也流下白沫來。
燕福一驚,連忙去拉他。身後那狐剛子卻開口道:“小娃兒,你也不用去管他,他是那日受了驚嚇,瘋病又犯了,一會自然會好的。”
燕福將信將疑,果見那道心只抽搐了片刻,便悠悠醒轉,卻仍是萎頓在地。
狐剛子那嘶啞的聲音卻忽地在洞中響起:“那是我當時用料不精,未能及時伏火,以致即將煉成的火龍,卻暴然走失了,功虧一饋啊。連那師傳的《金丹秘訣》也化成了灰!這卻是我一生之痛啊。只可恨當日師門中人,紛紛責難於我,哼!我便將當時未曾燒盡的師門丹藥,分發給他們,全部遣散。後來我師徒二人,尋到了這個山洞,便在此築起丹竈,重煉那火龍大丹!”
狐剛子頓了頓,又恨聲道:“我當時發下毒誓,此生一定要煉成此丹,方解我心頭之痛!唉,可惜我雙目已盲,一切便只能靠我這徒兒了。要知那煉丹之事,若無原料,便等於無米之炊,幾十年來,我這徒兒到處奔波,好不容易纔湊齊原料,後來,果真被我煉成了一爐丹藥,我卻不敢輕服。終於被我想了一個法子,讓徒兒去找了一條野狗,作爲試丹之犬,誰知那犬隻吃了一粒,便一命嗚呼了!五十年來,我也不知煉了多少爐,死了多少試丹犬,這大丹,終究還未煉成!”
燕福聽到此處,早已心驚肉跳,心道這狐剛子前輩真是一個怪人,竟然爲了煉那什麼火龍大丹,隱在山中五十年之久,再看那尤自躺在地上的道心,不由得心生敬意,此人之堅忍忠誠,真是無人能比。
“呵呵,天可憐見,眼見我風燭殘年,天命將盡,你卻將那《火龍真經》送上門來!莫不是我這番苦心,感動了上蒼嗎?”那狐剛子忽地嘎嘎怪笑起來,聽得燕福毛骨悚然。他心知此人經那大劫,早已心智大變,幾近走火入魔了。
“快!快將那《火龍真經》說於我聽!”
“前輩,我所知道的《火龍真經》,跟你想煉的火龍大丹,怕不是一回事呢!”燕福道。
“那怎麼可能?你那《火龍真經》不是司馬真人留下來的嗎?我先師清虛真人本來就是司馬真人的弟子,如果不是一師所傳,他又怎能將那‘火龍九轉大丹’寫在《金丹秘訣》之中?快說,快說!”
“不是我不願意說,只是我當日也曾在陽臺觀希言真人發過重誓,決不能將《火龍真經》泄露出去,還請前輩見諒!”燕福心中到是有些可憐這狐剛子,但一想到那雙修隱秘之事,卻仍是不願意違了師太當日的旨意。
“什麼希言真人,當時陽臺觀主不是李含光那牛鼻子嗎?那些陽臺弟子只會打坐煉氣,哪裡知道金丹大道,《火龍真經》若是落到他們手裡,可真是暴殄天物了!”狐剛子不屑地道。
“晚輩也曾聽說,幾十年前,陽臺觀確是由李真人主持,只是後來李真人去了茅山祖庭,如今卻是由師太主持了,陽臺觀中也俱是修真女冠,不收乾道的。”燕福道。
“可你那《火龍真經》卻是何人所傳?”狐剛子問道。
“這……”燕福心想,這《火龍真經》卻並非傳自陽臺,而是由那黃巢手下的大魔頭林言攜來陽臺觀,這一節告訴他倒也無妨,便道:“那《火龍真經》卻是由陽臺觀的妙音師姐偶然從黃巢餘孽手中看見,原是當年司馬真人以雲篆天書寫成,碰巧妙音師姐識得此字體,便強記下來,這才爲陽臺觀師太所見。這……這經文卻是十分古奧,恐怕並非前輩所求之經!”
“噢?難道天下還另有火龍一說?且不管是不是,你快說來聽聽!”那狐剛子又急道。
道心忽地跪起,拉住燕福道:“小十三,你是個好孩子,你就可憐可憐我師父吧,快將那真經說出來,說不定能解我師父一生遺憾!爺爺這裡求你了!”
燕福見他二人也確實可憐,早已大動惻隱之心。他心想這經文原也古奧難懂,況且那大魔頭也已得到真經原文,只要自己不將師太解經的話說出來,便也不算是泄露於人。當下便把真經從頭開始背了出來:
“火龍一出,螣蛇起陸。火龍在手,天地反覆。欲擒火龍,先得龍牙,紫背天癸,伏火之根。”
“且慢,你說什麼?紫背天癸,伏火之根!天哪?原來要用紫背天癸,我卻用了馬兜鈴,怪不得要令那火龍走失了!快背,還有什麼?快說!”那狐剛子神情十分激動,連聲催促道。
“金公木母,白雪聖石,三五之精,妙合而凝。
騶虞白髯,元公素髮,不經凡火,天生神物。
黃童九靈,玄珠化水,流珠金鎖,消爍八石”
燕福又緩緩背道。原來那真經只有短短二十八句,燕福雖然不太明白,也早已暗記在心。
“呵呵,黃童九靈,那不是太陽黃芽石亭脂嘛?正是,正是,須得九轉,故謂九靈!玄珠化水,這句好像是說那太陰玄霜,嗯嗯,好好,我並沒有用錯藥!”那狐剛子只顧喃喃自語。
倒是那燕福心頭大奇。這《火龍真經》明明是上清道門的雙修秘術,怎麼在這狐剛子口裡,竟像是金丹之術呢?難道,難道師太的解釋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