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三姝”俱是屏聲靜氣,聽師父娓娓道來。柳默然卻突然對衆弟子道:
“今日誦經,你們都應有所領會,自此當勤誦此經,用心領悟。這《黃庭章》,正是《黃庭內篇》中至爲關鍵的一章,尤其是對我等修道女真,更是重中之重。當年創教祖師傳下這歌訣,早已將修真奧妙藏於其中,數百年來,天下人皆知有《黃庭》,天下人皆能讀《黃庭》,更有道士儒生,爲《黃庭》作注作箋,可真正能領悟其中奧妙者,並無幾人。爲師今日所言,已將其中奧妙透露一二,有心者自能悟道,而無緣者則尚須時日。且記住爲師之言,修真之道有如登山,每上一階,便是一個境界。你們須在‘存思’上下功夫,心領神會之時,便是功力大進之日,屆時爲師自會再加指點。”
衆人原以爲師父會將此章逐字逐句講解一通,不料師父剛開了個頭,便輕輕巧巧地把門關上了。說來說去,還是要自己去領悟,不禁有些失望。那些後入道門的女冠,則更是似懂非懂,一臉無助的樣子。
原來上清派數百年來,修真之術甚是隱秘,不獨外人難窺門徑,即便入門弟子,也是由師父因人施教,秘密傳授。這柳默然平日裡對弟子治下甚嚴,故衆人雖有心求得修真捷徑,卻無一人敢違拗師尊之意。
“今日是二月十五,月圓之日。你們還記得今年的大考之期嗎?”柳默然問道。
大師姐尹妙雲接口道:“師父, 弟子怎能忘記呢, 每年的八月十五便是本門的考功大會啊。”
“正是。屆時天下上清道衆,雲集我王屋天壇,由掌教真人考校各觀觀主及弟子的仙功。你們也知道我王屋山中,山右有靈都觀,山頂有上方院,各處都有弟子上百人,唯獨我陽臺觀弟子在人數上難以比肩,即便是在王屋亦不能名列前甲,何況還有茅山祖庭、青城上清宮、南嶽黃庭觀、東嶽紫霞觀,出衆弟子更多。當年我陽臺觀司馬真人爲天下道門領袖、掌教真人,可惜前代祖師玄靜真人將掌教之位移回茅山祖庭,我派才日漸凋零。但我陽臺一脈,百年來在天下道門中清譽甚高,到我們這一代,更應精進不懈,不可折了我陽臺觀的名頭。從現在到八月十五,尚有半年之期。自明日起,爲師要閉關修煉。你們自行修煉功課。我閉關之時,觀中事務由妙雲暫理,文修由妙音主持,武修由妙璘督責,衆弟子皆應各守其職,盡心修煉,莫負爲師厚望。”
柳默然這番話一說出來,衆弟子俱是大吃一驚。原來師父要閉關了,怪不得今日大講顯得格外緊張呢。
只聽師父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們且回本舍歇息。妙雲、妙音、妙璘且留下,爲師還有話要吩咐。”
衆弟子魚貫而出,殿內只留下妙雲師姐妹三人。其時已是夜半子時,窗外玉兔高懸,銀光滿地,有如白晝,而殿內幾支殘燭搖曳不定,顯得甚是昏暗。
妙雲忍不住問道:“師父,您爲何要此時閉關呢?弟子若無師父教誨,恐難以主持大局呢。”這尹妙雲本是孤兒,當年黃巢起兵,天下大亂,其父母皆死於亂軍之中,被出山雲遊的柳默然從亂軍中救出,見她孤苦零丁,便攜入王屋山中,成爲自己的首徒,至今已是十八年了。妙雲性情沉定,面慈心善,但卻靈性不足,所以在修爲上反到不及妙音。但若論主持觀中事務,則非她莫屬。
柳默然輕輕地嘆了口氣:“多年以來,爲師一直就有一個心願,將我陽臺一脈發揚光大。爲師要用這半年時間,在修爲上大進一步,才能在下次大考中不輸給清微、紫微二位夫人。只要爲師的‘琴心三疊’能煉到胎仙真境,我陽臺一脈,便能夠真正得到光大了。”
“琴心三疊?”妙雲三姐妹俱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法術。
“難道那便是《黃庭內篇》首章所說的‘琴心三疊舞胎仙’嗎?”妙音十分好奇地問道。
“這‘琴心三疊’正是我上清女仙修真法術的上層心法。明日我便要閉關,今晚就將此術傳給你們三人。”
“太好了,難道師父真要傳我們‘琴心三疊’嗎?”三人俱是驚喜萬分,妙璘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
原來這“琴心三疊”功法,雖然載於《黃庭內篇》之首,但自魏夫人以來,並無人能得其奧秘。百年前上清派出了個不世出的高人,便是那陽臺觀的祖師司馬承禎。這司馬真人雅好琴劍之術,晚年隱居王屋山,於琴道之中悟出此套功法,隱含男女雙修之妙,尤其適合女真修煉。可當時觀中並無資質上佳的傳人,便將其寫成“金書玉簡”,藏於觀內。此事本來十分隱秘。後來柳默然雲遊至陽臺觀,以其道法劍術折服衆人,成爲陽臺觀主。於後院氣像樓藏經閣中發現此經,奉爲至寶。可此經卻是由司馬真人手書雲而成,那司馬真人學究天人,無所不精,書法更是獨步天下,他自創“金剪刀體”,卻是取篆書、隸書及道門秘傳的雲篆天書融合而成,天下無人能識。柳默然得經之後,花了數年功夫研究司馬真人留下的筆跡,方能將此“金書玉簡”解譯出來。待到修成“琴心三疊”的第二層功夫,卻總也不能進境,故此要閉關修煉,以求突破。
當然,這些隱秘之處,她並未告訴過弟子。今日她決定傳功,卻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爲師已決意將‘琴心三疊’傳授你們三人,但卻有一件,一旦修習此術,便終生不能婚嫁,亦不能生子。你們須向祖師神像前立下重誓,一入此門,便絕無反悔。”
師父的神色甚是凝重,愈顯得這“琴心三疊”,絕非平凡法術。
三人一聽,俱各一怔。原來當日上清女真中,入觀修行者雖衆,但多半年紀稍長,便有人會下山還俗,擇婿而嫁。由於陽臺一派聲名在外,就連京師官司宦之家,也都將女兒送來入道,彷彿一入陽臺,便是“真人”,將來婚嫁起來,也可擇得金龜之婿。所以陽臺派的女真,修煉人數不少,但能成正果的卻沒有幾個。師父之意,顯然是非常明白的,從今日起,三人便要繼承衣鉢,永駐陽臺了。這也是師父爲何將其它女弟子遣走,獨留她們三人的道理。
三姐妹互相望了一眼,似乎心意相通,一起點了頭。
“焚香!”柳默然帶着三人跪在魏夫人神像前,口中禱唸有詞,完成了那神秘的儀式。一時之間,大殿裡香菸裊繞,甚是**。
“你們三人本月天癸何時將至?”待三姐妹坐定,柳默然忽然問道。
妙雲三人一聽師父問出這話,又是一怔,繼而有些臉紅,畢竟這是女孩兒家的閨中隱秘,卻不知師父問此卻是何意。上清女冠在修真之時,若遇天癸,則不可誦經,不可煉武,以免褻瀆神靈,這在上清派中本是門規,故弟子們對自己的天癸卻是記得十分清楚。
“我是本月初五,月事方淨。”妙雲先道。
“師父,弟子是初八方至,初十已淨。”妙璘急着想聽師父傳那“琴心三疊”的妙術,所以不待妙音開口,便搶先說了出來。
“那妙音你呢?”柳默然見妙音有些遲疑,便向她問道。
“這………”,妙音似是仍然有些遲疑:“我今日打坐之時便覺氣血翻涌,今夜想是那天癸將至。師父,弟子尚有一事不明,就是弟子的天癸,每到月圓之日必來,而月至上弦必淨,每次只是一日,不像其它姐妹們來無定時,又須數日。弟子不知何故,正想向師父求教呢。”
那妙音說完這私秘之事,竟然玉面飛霞,羞不自勝。
“哈哈哈哈……”只聽師父忽然仰天大笑,似是喜出望外的感覺,把那妙雲三人嚇了一跳,師父幾時有過這種表情啊?妙音更是以爲師父在笑話自己,越發地忸怩不安起來。
“太陰之體,哈哈,想不到我陽臺觀居然出了太陰之體啊!真是天助我也!”那柳默然似乎極爲興奮,只顧自己大笑,卻不顧三個弟子一派惶然的神色。
“要知道我們修真之人,男女本是有別。男子以精爲本,女子以血爲本。古來修真之法,不外乎精氣二物而已。男子自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而我們女子則無精可化,卻是要從煉血入手,所以這天癸之事,對女真而言,卻是修煉的根本。一般女子皆是少陰之體,陰氣不充,須借外力培補。而你的天癸之期,與那月信相合,月體太陰,故你必是太陰之體無疑。”
說着,柳默然然伸出三指,輕輕在搭在妙音的玉腕上,略一思忖,便微微一笑:
“果然是太陰,血脈充溢,陰氣豐沛,今夜丑時,天癸必至。”
妙音不禁輕輕點頭,心想師父真如神算,自己每次天癸皆是丑時來,次日子時必淨。
“太好了,妙音天生體質,煉這‘琴心三疊’,卻比常人要省時省力,不出三月,必能小成!”
見師父如此高興,妙音也不禁暗自欣喜。三人之中,妙雲因爲年長,對姐妹甚是寬讓,所以從心眼裡爲師妹高興。但那妙璘卻有些爭強好勝的念頭。心想自己體質不如師姐,難道不能加倍地下功夫苦煉嗎?哼,我非要和師姐比試一番,看誰能先煉成“琴心三疊”。
“‘琴心三疊’之法,第一步便是太陰煉形,要從少陰煉成太陰,首先便要‘斬赤龍!’”
“斬赤龍?”三人問道。
“赤龍便是天癸,要知道我們女真每月必有天癸,天癸一至,血漏氣失,積年累月,便成厥陰之體。就像一朵嬌花,失去滋養,便會枯萎一般。故常人二七天癸至,少陰之氣漸長,三七而成太陰之體,待七七漏盡,便成厥陰之體,青春不再,容顏衰老。而我們修真之人,卻要從少陰煉起,先斬赤龍,斷天癸,便能自少陰而煉成太陰充盈之體,再煉返玄陰之質,這就是‘順則生人,逆則成仙’的道理。”
柳默然當下便將“斬赤龍”的心法口訣向三人一一傳授。其中修煉法門,俱是神奇無比,三人本是天姿聰穎,卻是一點就通。
“爲師再將‘吞翕月華’之法傳授給你們。此法正如移花接木,對太陰煉形大有好處,待你們煉到玄陰之體,便自能體會到‘玄泉幽闕高崔巍’的妙處了。”
三人見師尊傾囊相授,俱是又驚又喜,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待傳完心法口訣,柳默然又吩咐了些閉關之事,此時已是子時將盡。四人起身離殿,那月光愈發皎潔清潤,容顏絕世、身形妙曼的四位女真,個個有如淋浴在月色中的上清飛仙。
柳默然擡頭望天,只見紫微垣中帝星昏暗無光,西北的天狼星光芒一閃,而斗柄指向正東的北斗七星中,那顆“璇璣”星卻格外明亮。
她喃喃自語道:“天下紛亂,戰禍將起,難道我上清門中,真的再會有謫仙出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