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狐剛子正自喃喃自語,忽地似是想起什麼來,大叫一聲不好。
“道心!此爐所用太陽流黃可是三十六兩?”
“正是!”道心答道。
“那太陰玄霜呢?”
“師傅那日說要用十二兩,可……可這太陰玄霜實在難找,恐怕份量不足十二兩,略……略略差些,便全部放入爐中了,師傅,難道有什麼不妥嗎?”道心有些惶恐地道。
“嗯,那馬兜鈴用了多少隻?可曾燒炙存性嗎?”
“這馬兜鈴用了一十八隻,都用陰火炙了存性的,並無一絲水氣在內啊!”
狐剛子忽地掐指細算起來,他雙目已盲,幾十年來一心煉丹,所有爐火之事,皆是口授給道心,由道心操作,此時急急運指如飛,掐算時日,口中自語道:“此爐大丹始於冬至,文武抽添九道,其間溫養八道,沐浴八日,今日已是三月十八,當是重鼓巽風之時,道心,此爐共用炭一百八十兩,還剩多少?”
道心忙看了爐邊的炭架,上面只有零零星星幾根木炭,忙道:“怕是不足九兩了。”
“你快看看爐上六一泥固濟之處可有裂縫?”那狐剛子口氣甚急,似是心有所憂。
道心連忙登上丹臺,探頭到爐頂細細查看。燕福見師徒二人只顧忙着爐火之事,心中惦着妙音師姐,便趁此機會悄悄地往洞外挪去。他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一步一步離那丹爐越來越遠。
只聽道心又道:“師傅,這六一泥固濟得好好的,沒有一絲縫隙啊。”
“好,你快開巽門,封了震門,加炭九根,用武火煅燒!要快!”
道心手忙腳亂地依言而行,他將木炭加入竈內,但那爐中只有幾絲闇火,眼見奄奄一息,他忙又取了一個橐龠,將一頭的管子置於爐口,兩手扣住,一拉一擠,便有呼呼的風聲進入爐中,新加的木炭一時便被引燃,火苗呼呼地竄了起來。
燕福悄悄地挪到了洞口,那師徒二人似是正在緊要關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燕福眼見二人如癡如狂地忙那爐火之事,心中不由一聲暗歎,心想自己留着也是無益,不如早早回到陽臺,看看妙音師姐到底走了沒有?
忽聽轟地一聲震天價巨響,接着一股熱浪便從身後撲來,燕福的身子便呼地一下被撲倒在地上!
等他回過神來,扭頭一看,只見洞內硝煙瀰漫,熊熊大火頃刻之間燃燒起來。
“又是火龍?”燕福腦子裡忽然冒出剛聽到的那五十年的慘劇,只聽洞內響起慘烈的嘶叫,他不顧一切地往洞內衝去!
一團火球朝着自己撲面而來,他連忙側身一躲,那火球中卻傳出“啊啊”的人聲,原來是道心,全身俱被點燃,似是神智不清地狂叫着,往洞外衝去。
“道心爺爺!”燕福一愣之下,連忙去追,那道心已是痛不可忍,長聲嘶叫,瘋一般地衝出了洞口。
“啊…………”一聲絕望的狂叫,那團火球便已落下了深淵。
原來那洞口不遠處便是萬丈深淵,道心被燒之後,兩眼哪裡還能視物,再加上心智已失,只顧向前亂衝,燕福連伸手相救的機會都沒有,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心墜入懸崖。
燕福心中一痛,想起那狐剛子還在洞中,便連忙轉身又衝進洞去。
到得洞口,便見洞內濃煙滾滾,火光之中,那丹竈早已不見,只剩下幾塊土石,洞內猶自劈劈叭叭作響,想是煉丹之物遇火爆裂之聲。燕福惦着那狐剛子,勉強睜大眼睛四處打量,卻是不見蹤影。那洞中大火熊熊,他無論如何也衝不進去,只得守在洞外,跺腳乾着急。
這片刻之間,禍事立見,讓他心驚膽戰,對那火龍不由得畏懼萬分。難道這《火龍真經》真的就這麼邪性嗎?看來這狐剛子大師所解的火龍,十有**是錯的!要是自己不顧師太所言,早點將《火龍真經》本是雙修秘術這層關節透露給他,說不定就能制止了這場禍事,一念至此,不由得又跺腳自責起來。
過了一會,燕福擡頭再看,只見洞內火光漸弱,他冒着灼熱走進洞去,四處搜尋。卻見洞內一角,僵臥着一具屍體,正是那狐剛子!眼見已被丹爐崩得面目全非,身上仍是冒着煙氣,竟然被燒成了一具焦碳!
燕福心中大慟,連忙上前,脫下身上的青衣道袍,裹了狐剛子的身子,拖出洞來。他心想這狐剛大師雖然又怪又狂,但畢竟也是上清門中的前輩,如何便能讓他暴屍野洞之中?
到得洞外,只見左首有一個堆亂石,堆起尖尖一角,正像一座墳墓,近前一看,見一木牌,插在墳前,上面歪歪斜斜寫着:試丹仙犬之冢。顯然是道心的筆跡。他心道,這裡卻埋着那些服丹喪命的野狗,這狐剛子前輩有這些因他而死的仙犬相伴,想必也不寂寞,便在那狗冢之後,找了一塊平地,將狐剛子放下,四下裡尋來亂石,一塊一塊地壘將起來,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壘起一座石墳來。
他又找了一片平整的石條,豎立在墳前。取了一塊燒焦了的木炭,寫下了“狐剛仙師之墓”幾個大字,又跪下來恭恭敬敬地嗑了幾個頭,口中道:“前輩一生想煉成火龍大丹,卻被火龍所害,要是燕福能早將火龍之秘告知前輩,也許能讓前輩絕了煉那大丹的念頭,也不至於死得這樣慘!前輩雖非因我而死,但我卻是無心之中,釀成大錯,但願前輩在天之靈,再也莫想這《火龍真經》了!”
燕福祭奠已畢,心中悲從中來,現在道心爺爺也死了,自己身處這野洞之中,竟然是如此孤獨。他掉頭向着那萬丈深淵之上的茫茫雲海遙遙拜了一拜,擦了擦止不住的淚水,一咬牙,回身向那來路走去。
此時金烏西墜,暮色已至。遠山疊翠,霧氣升騰。燕福這一日半夜即起,聽那太初論道,日間又趕了大半天的路,再遇上這走火慘劇,早已心力憔悴,更兼被火烤得口脣俱裂,飢渴難耐,偏這山間又無水無食,只覺頭暈眼花,幾乎便要支持不住。他咬着牙,提了口氣,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活着回到陽臺觀!
這孤崖原是十分奇怪,有如一個巨大的圓筍,矗立於羣山之中,只有那條雲空棧道從山腹中繞過。燕福咬牙拉住鐵鏈,一步一步捱着往前走,待轉到另一邊,突現出一處山谷。燕福身上道袍又裹在了狐剛子身上,只穿一件單衣,過那棧道之時,全身用力,此時早已汗出津津,待到踏上山地,便一下子癱倒在地,口中呼呼喘息不止。
這一路又花了他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山間忽地嗚嗚響起怪嘯,那聲音一陣緊,一陣慢,時斷時續,欲罷還休,有如猿鳴鶴唳,又似厲鬼哀鳴,聽得燕福頭皮發麻,腦子裡盡是剛纔狐剛子焦黑屍身的慘像,他再也坐不住了,連忙爬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在那山間高一腳低一腳地前行。
原來此處正是兩山相交的一個山埡,那風聲便是由這山谷中傳來。燕福適才大汗淋漓,此時被那冷風一吹,全身汗毛矗起,冷得直打哆嗦。他也曾走慣山路,平日裡並無害怕的時候。只是今日怪事連連,再加上在這荒山之中,完全不識路向,只覺得頭皮越來越麻,走來走去,竟是連方位也分不清了,兩旁的山石霎時變成了猙獰恐怖的惡龍猛獸,張開血盆大口,似要擇人而噬一般。
募地一聲狼嚎響起,夾雜在那嗚嗚的風聲之中,令燕福毛髮悚然。他知那王屋山中原有野狼出沒,只是從未見過。他立時停下腳步,驚恐地循聲四顧。只見前方草叢裡,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正盯着他。他心頭一驚,連忙轉身,卻見身後不知何時,也現出幾雙綠瑩瑩的狼眼來。燕福腦中轟然一聲,心道這下完了,腳下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下。
誰知這一坐,尾巴骨正撞到地上的一塊尖石,一陣錐心的刺痛傳來,他頭腦反而爲之一清,募然喚起求生本能,心中一靜,那“清虛訣”頓時在腦中閃過,丹田處立時涌出一股似曾熟悉的熱流來。那氣流不似以前往上衝,卻反而直直而下,竟衝向猶自刺痛的尾閭,“嗖”一地聲,便如一隻小鼠般往上竄去,沿着督脈周流了一圈,又回到了小腹丹田之處。
遠處那幾頭野狼此時已同時從各個方向朝着獵物逼近。燕福間不容髮之際,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塊尖石,身子如弓一般彈身而起,舉起石塊便砸向最近的一隻惡狼的頭部。那些惡狼沒有料到這獵物居然突然發難,一聲嚎叫,靠的最近的那隻惡狼轟然倒地,餘下的羣狼猶豫片刻,一聲惡嚎,竟同時向燕福撲來!
燕福此時神識陷於混沌之中,他一擊得手,方纔落地,又被羣狼逼近,身子又嗖地一聲彈向空中,一個倒轉,直直撲向其中一頭惡狼,這一下兔起鶻落,快如閃電,尖石正砸在狼頭之上,力量奇大無比,卟地一聲,便將那狼頭砸爛!鮮血混着**飛迸而出,濺了他一頭一臉。
誰知那些惡狼並不退縮,仍是圍上來狂咬亂撕。燕福腳剛落地,便覺腳踝一痛,已被狼牙咬住,他怒喝一聲,另一足點地,身子仍是彈向空中,回手將那惡狼砸落,腿上已被撕去一塊皮肉,疼痛鑽心。這一痛,引得他狂性大發,使出渾身力氣,手中如閃電一般,挾着那尖石,片刻之間,將餘下的三頭惡狼屠盡!
待得羣狼盡屠,燕福身上臉上俱是狼血,整個人忽地便如虛脫一般,一口氣鬆下來,體內的氣息便瞬息間蹤影全無。他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便一交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啊………”,一聲**,燕福悠悠醒來,一睜眼,卻見自己置身於一個山洞之中。這山洞寬大無比,卻又十分溫暖。他躺在一個石牀之上,墊着獸皮,身上卻蓋了錦被。他環顧四周,只見這洞中星羅棋佈地擺滿了各種從未見過的稀奇物事,有的像是巨鳥,有的又像是水車,有銅器鐵器,也有木製的,一件也說不上名稱來。四壁卻陳列着各種木匣畫軸,銅鏡玉雕,不一而足。忽然,他的眼神定在了正對石牀的一具雕像上,那雕像似由玉石雕成,正有一人之高,竟然是一女子,頭戴雲冠,裙裾飄飄,腰間束着絲帶,儼然便如道袍一般。他再往那臉上看去,不由得大吃這一驚,閉口不得,這人……不正是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