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丘生清矍的面容忽地掠過一絲傲視天下的神色,雖然只是稍縱即逝,但燕福卻彷彿看見了一位洞天徹地的智者,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他只覺得這丹丘生之言,每每出人意表,跟其他師長所言,竟然是大相徑庭。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似乎都充滿了玄機。燕福自知道行尚淺,要想一下子弄懂,似乎是絕無可能,但卻仍然熱切地想把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
孰料那丹丘生卻並沒有接下去宏篇大論,只是忽地攜了燕福之手,轉身往洞後行去。
行得三五步,卻見一道石門虛掩着,門側石壁之上,刻着一幅對楹聯:“天地橐鑰,日月樞機”。那石門之上,卻寫着“天機洞”三個大字。
燕福驚道:“天機洞?原來這裡卻是洞中有洞啊!”
那丹丘生也不打話,輕輕推門而入。燕福眼前驟然一花,只見洞中琳琅滿目,光怪陸離,竟然有如進了一家擺滿寶物的古董店鋪一般,各種稀奇物事,令人矯舌難下。
“怎麼樣?小子,沒見過吧?可比你那上清陽臺好玩多了吧?哈哈哈。”丹丘生又是一陣大笑。“算你走運,此洞可是從來沒有外人進來過呢!”
燕福本是一個小茶童,哪裡見過這許多匪夷所思的器物,一時間童趣頓起,不由這裡摸摸,那裡看看,一派天真模樣。
丹丘生拈鬚微笑道:“所謂‘機’之一字,我跟你說一時半刻也說不明白,今日就讓你自己好好觀摹,倘若你真有靈性,自然能悟出我說的話了。”
“此洞器物雖多,但真正花了大心血的,也只八件。你先看看這個。”他伸手從石架上取了一個竹筒,遞給燕福。
燕福見那竹筒長約尺許,有如一管洞簫,青中帶黃,似是用火烤過,掂在手裡份量不輕,想是裡面掏空了,另有物事,便掉轉過來,對着眼前一看,不由地咦了一聲。原來對面架上的物事,一下子移到了眼前,而且大了數倍不止,他疑惑地伸手向前一摸,卻是空空如也,卻從那竹筒中看見自己的手指忽地變粗,毛髮可見,不由得大呼奇怪!仔細一看,卻見竹筒兩端各嵌了一塊極爲純淨的水晶,剛纔所見,竟然是透過這兩片水晶所見的幻像!
正在不解之時,只聽丹丘生道:“這件器物,我把它叫做‘日月燧’。你聽說過‘陽燧取火’嗎?”
燕福搖搖頭,他平日裡只是一個小茶童,所知所見,自然有限,在這大宗師面前,顯得一無所知。
“古書有載,陽燧向日得火,陰燧對月取水,陰陽二燧,各稟其性,能得陰陽之精魂。然而,在我看來,此皆虛妄之言。你在陽臺觀中,有沒見過那鎮觀之寶‘日月神劍’?那劍是以瑾瑜製成,能見日中五色,對吧?”
燕福想起當日陽臺事急,默然師太曾祭出此劍,劍中果然蘊有五色玄光,當時並未多想,此時見丹丘生問起,連忙點頭稱是。
“你可知那劍中爲何有五色之光呢?無它,皆是由光之本性所成。何謂光之性?便只是一個字:‘射’!那光或從日中而生,或從火中而生,射於虛空之中,必直直而行。若遇物事阻隔,則又可反射回去。但那物事若是純淨如雲母水晶頗黎之屬,卻可透射而過,但稍偏而已。這其中的道理嘛,亦可由彩虹而求得。你在山中,當見過雨後生虹的景象吧。那日光遇着雨珠,便能生出七色彩虹,即是日光遇着水氣,偏射而出,所生之像啊!”
燕福聽着似懂非懂,但心想丹丘前輩剛纔叫我自悟,這裡的玄奧之處,卻怎生能悟將出來呢,不由得撓撓頭皮,仔細去想,一時竟茫然無緒。
“呵呵,你一下子想不透這道理,也並不意外。我當時琢磨其中之‘機’,也並非一日之功。我當時曾見丹書有載,辯雲母之法,取薄片向日觀之,有五色光者爲上等雲母。便依法而行,後來終於想出,原來這日光之中,並非一色,而是七色!彩虹之成因,當亦是這一機理。”
“照花前後鏡,花花交相映。這是前人之詩,卻道着另一機理,那便是這光遇鏡而折回,兩鏡相對,中間若置一燭,便可見一燭化爲數燭,若置一花,便見一花變爲百花。”
丹丘生說道這裡,卻忽地哈哈大笑起來:“可笑你那陽臺之人,卻是糊里糊塗,只知有神劍,卻不知神劍之理。我當日便也是賭一口氣,卻不料陰差陽錯,居然被我解開這神劍之謎,並由此推論,竟然對於光之機理,全盤得曉。可見即便是修真之人,不明物之機理,也是枉然,有如枯禪,終未能成正果呢。哈哈哈……”
燕福聽他侃侃道來,料想其中原有故事,便又追問道:“前到前輩跟我陽臺觀有什麼過節嘛?”
“過節?哈哈,豈止過節!當年我年青氣盛,三教九流之書無所不讀,無所不通。自以爲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心氣高者呢。聽天下人皆傳陽臺司馬天師如何如何,便來到陽臺求道,想見識一下那把‘日月神劍’,正遇着你那二代祖師李含光,那老牛鼻子竟然以我並非上清道門中人爲由,將我拒之門外。我當時便賭了一口氣,誓將你陽臺上清之術,全部參解!我就是要給他們看看,所謂的上清道術,不過只是修道之一宗而已。”
丹丘生頓了一頓,又道:“於是我便來到這青蘿峰下,獨自鑽研天機之道,這一晃,已是二十多年了。所思愈多,所悟越深,境界自然不同,後來便也將那負氣之心收了,若賭一時之氣,卻又如何能真正悟得天機呢!待我明白了光之特性,便又造出這‘日月燧’來,笑只笑那老牛鼻子,自己名字裡空有‘含光’二字,對於光之機理,卻連皮毛都不知,可笑啊可笑,可嘆,亦復可悲!”
“原來如此!”燕福心道,這丹丘前輩怪不得對陽臺觀多有微詞,原來竟有這般淵源!那他跟默然師太難道也是故交嗎?想起前面洞中那石雕像,不正是默然師太嗎?這其中定有故事!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問個明白,卻聽丹丘生又道:“光之性,遇虛則直射,遇物則反射,遇透光之物則折射,這就是我所說的‘機’啊!以此推而論之,那陽燧取火,冰珠燃艾,雨後彩虹,鏡中生影,這些道理,便都可以明白了。但若陰陽兩燧,合而觀之,卻又如何?這便是舉一反三之法。其中機理,雖然玄奧,但並非不可推理。我精研數年,終於製得這日月二燧,一日合之,卻頓見異象,原來遠山竟然挪至眼前,再以此二鏡觀天,滿天星斗,卻變得又大又亮。原來此物,竟可縮地成寸,觀遠物如近睹,豈不妙哉?”
燕福這才明白,原來手中這小小竹筒,卻是天下少有的妙物,雖然看似簡單,但能造成這種巧物,卻絕非簡單之事,不由得對丹丘生愈發佩服起來。
此時,丹生生手中又拿了一物,燕福一看,見那是一個圓形木盒,底面刻了八卦,坎離乾坤艮震兌澤,分爲四正四隅。那木盒壁上,卻有一個細小的橫架,上面用絲線橫懸着一枚鐵針,那鐵什晃晃悠悠的,在轉着,當丹丘生將其置於地上,不動之時,那鐵針慢慢停了下來,首尾兩邊針鋒,卻恰恰對着坎離二卦。
“此物名爲懸針匱,看似簡單,得來卻也不易。你看這針所指,正是南北二極。世人皆知磁石吸鐵,卻不知鐵針亦能變爲磁針。這是感應相通之理。磁與鐵,原爲同類,同類相感,雖隔物亦能潛然相應。我將這鐵針,在那磁石之上,順磨萬餘下,這枚鐵針,竟也能吸得鐵粉鐵屑,足見此鐵已變爲磁了。以天然磁石爲針,極爲不易,有了此法,做成磁針,竟是再容易不過了。哈哈,這古人雖有指南車,指南杓,卻哪裡有我這懸針之法來得巧妙啊!”
燕福初見此物,自然是歎爲觀止,卻又問道:“那這懸針匱又有何用呢?”
丹丘生大笑道:“呵呵,若是平常人家,自然無用。若是用於戰陣航海,卻是能派大用場的。古來用兵,必識地理,地理之道,先別方位,這件東西小巧便捷,隨處皆可攜帶,豈不是大大的有用啊?你要知道,古人航海之時,多以牽星之術來定方位,若在茫茫無際的海上,星月全無,卻又如何定那方位?若有了它,自然不會迷失方向,呵呵,妙用無比啊!”
“前輩難道想出海嗎?”燕福睜大眼睛問道。
“正有此意啊。山裡呆久了,自然要到海外去散散心,海山有蓬萊三山啊,哈哈。我也曾去過渤海國,若此間天下紛爭一起,便乾脆往南海一遊了,這天地之間,卻又有何處是我去不得的?”
聽得燕福不由得十分神往,他長在王屋山中,最遠也不過這次到了靈寶,那遠方的大海,對這山裡的少年,真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他忙道:“那前輩一定要帶我同去!”
“好!只要你肯學我的天機妙術,不需我攜帶,天地之大,任你縱橫!”
“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燕福想也不想,一下子跪倒在地,猛地一頭磕下去。
“哈哈哈,我並沒有要當你的師父,你的師父不是那青城杜光庭嘛?你是上清受籙弟子,拜我爲師,不怕將來被師門責怪?”丹丘生口中雖這般說,可眼裡俱是笑意。
燕福一楞,卻又堅決地道:“聽了前輩這些話,我心中卻是比以前開闊多了,大道自在人心,何須拘於門派?師父這兩天所說的,不正是這個道理嘛?”
“好,你這孩子雖無學問根基,卻有悟道的靈性!正合我意。我向來不喜開宗立派,也從未收徒,但我精思所悟,若無傳人,豈不是有違天道,也有違學問之道。今日起,你便算是我的傳人。日後你若行走江湖,便可以青蘿傳人自居了。天下知我者不多,識我者也只廖廖數人而已,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你還可以去當你的王屋山火龍子,呵呵,或者當你的青城上清弟子,我這裡沒什麼規矩。你就是自己開宗立派,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丹丘生說到此處,竟然又是狂笑數聲。笑畢,卻又忽然一臉凝重地道:
“但有一事,卻是不可含糊。我等精研物理,得窺天機,卻不是用來爲那功名利祿,也不是爲了肉身成仙,而是要造福蒼生!儒者治國齊家,道者修真養性,佛家普渡衆生,在我看來,皆是空談,唯有我這天機之術,才能真正造福蒼生。我是生性散淡之人,有此心卻無此力,所以纔要找你這樣的傳人啊!你只須牢記這四個字,‘造福蒼生’,無論你如何行事,我都不會管!”
燕福心頭激盪,當下奮力點頭。他只覺自己過去想要修道成仙的念頭,在丹丘生面前,竟然是如此可笑,如此幼稚。他只覺天地頓改,心胸頓開,整個人有如脫胎換骨一般。
從這日起,燕福不再想着陽臺觀,也不再想着妙音師姐,他如癡如醉地跟着丹丘生,精研物理之道。
丹丘生每日只給燕福一件器物,並講解其機理,造法,數日間,燕福已將丹丘生製作的壺公杖,貫月槎,淪波舟,策雲車,玉機妍等器物模型反覆折解,弄清機理,真個是巧奪造化,窮極巧思。
這些原本都是仙家傳說中的物事,有名無圖,更無文字,全憑丹丘生的領悟,自行設計,造出模型。
數日下來,燕福自忖已得窺天機妙術的門徑,今後如果自己動手,當也能造出一些神奇的器物來。
一日,丹丘生見燕福已將所有器物折解重裝完畢,便問燕福道:
“我那天說的‘機’字,你可明白了嗎?”
“似乎是明白了一點,但好像還不是完全明白,還望師父再指點一二。”燕福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怪自己太笨,無法領悟這天機之術的精髓所在。
“哈哈,我想傳給你的,並非是一兩件器物,而是這天機之術的方法。一器一物易造,但若能悟得大道,何愁造不成百物萬器?所謂‘得其一而萬事畢’也!”
“那這個‘一’,到底是什麼呢?”
“一言以宗之,觀機之原,察機之理,運機之妙,發機爲用!這便是我天機之術的總綱!”
丹丘生又解說道:“觀機之原,重在‘觀’字。《陰符經》你讀過嗎?那上面有一句話:‘機在目’。到是十分有理,以你之眼卻觀那事物之原本,再推究其理,便謂察機。明白其理之後,便可運用其妙處,是謂執機,當然,最後乃是發機至用!你明白了這總綱,便算是真正習得了我的衣鉢,今後自然就能登堂入室,自己造出神奇的器物來了!”
燕福這才明白,原來師父的傳道方法,卻是與衆不同的,說來說去,那些器物,不過只是爲了讓自己掌握這套方法而已。他總算明白了師父的苦心,心中自然感激不已。
“孩子,我雖然隱於這青蘿峰下,精研物理,心中卻何嘗不裝着天下?只是我縱橫半世,視功名利祿如浮雲,一心直追天地之機,可是到頭來才猛然醒悟,以我一人之力,便是通曉天地,巧奪造化,若不能爲衆生所用,卻又何益?所謂‘藏之名山,以待後人’之語,全是那些腐儒的遁世託詞!方今亂世之秋,正是出大英雄的時候!兵兇戰陣,雖是不詳之物,但除了以殺止殺之外,世間別無良法!記住,你今後應當出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你在這裡所學的,都可以忘記,只要記住那總綱,自然會有用武之地!”
燕福聽他語氣,似乎已有離別之意。這數日間,丹丘生對他耳提面命,兩人相處,竟似父子一般,此時感覺將要離別,心中一酸,眼眶便紅將起來。
“你還是先回陽臺觀,免得家人牽掛。隨後,我看你還是下山去吧,至於你去哪裡,哈哈,我可不管了!”丹丘生笑呵呵地道。彷彿並不在意即將到來的離別。
“師父,可是……可是弟子還想多呆一陣子,再跟師父學點其它的,比如內功劍術……”
“呵呵,我又沒叫你現在就走,你急個什麼!我會送你三樣東西,一是那日月燧,二便是懸針匱,這第三樣嘛,是一把劍!”
“劍?”
“對,是一把劍,曳影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