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將皎潔的清暉灑滿王屋山的奇峰深壑。天地間一片寂靜,蟲蟻無聲,風靜無痕。
陽臺觀的側殿裡,一個身披杏黃道袍的女冠剛從存思入定中醒來。她輕舒玉臂,素手相對而搓,待手心微微發熱,便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雙眼,一陣摩挲,自鳳目而下,輕摸着自己的玉面,再沿胸至腹,停于丹田處,微行周天之數而止於臍下。
一聲嚶嚀,她輕輕地站起身來,妙目顧盼之間,竟然是一位絕色佳人。
她容顏清麗秀美,瓊鼻細挺,貝齒紅脣。一雙妙目如含秋水,清澈之中,又有幾分如煙如霧的水色。雲髻高聳,更顯得身材高挑。雖然穿着寬大的道袍,但難掩其峰巒如聚,纖腰一握的妙曼身姿。由於剛剛氣運周天,體內精血充盈,玉面紅潤,渾身散發着一種溫潤如玉的輝致,妙不可言,尤如仙女下凡。
“妙音師姐,師父有話,今日晚課之後,請往大殿一聚,師父要講《黃庭內篇》。”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人未到,聲先到。一個嬌小的道姑推門進來,她正是妙音的師妹盧妙璘。那妙璘女冠年可十六七,長得卻是玉容嬌豔,珠圓玉潤。她與大師姐尹妙雲,二師姐胡妙音同在陽臺觀主柳默然門下學道。平日裡青燈黃卷,朝星禮斗,卻是不減天真之氣。
一見是師妹,胡妙音嫣然一笑,“知道了。我今晚默誦那《黃庭章》十餘遍,可就是不明白其中的真義,正想去找師父請教呢,我們一會同去聽經吧。”
“連師姐這麼聰明的人都不能會意,我就更是弄不明白了。師姐,你說到底什麼叫靈柯啊?每次問師父,她總是說,吟誦萬遍,其義自明。唉,真不知道這靈柯到底是什麼,竟然如此重要呢。”盧妙璘撅起小嘴,那意思是師父偏心,始終對她這個最後進觀的小丫頭始終是看不上眼。
“你也別太心急了,師父她不點明,自有她的道理,就是大師姐,雖然比我們都入道早了幾年,到現在也還沒有弄明白呢。”妙音溫和地勸着心急的小師妹。
其實,胡妙音自己每當吟誦那“丹青綠條翠靈柯,七蕤玉龠閉兩扉”之句時,總覺得隱隱約約地有點明白,但又似懂非懂,有時還會沒來由地心潮起伏,玉面飛霞,就像今晚,默唸《黃庭內篇》,彷彿置身溫泉,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好像有一股真氣在臍下俳徊,下體竟然有些溼潤,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害羞呢。
姐妹兩人正呢喃私語,門外突然響起一串腳步聲。半開着的兩扇大門,月光如銀般灑落下來,一道身影擋住了半個月亮。
“兩位師姐,師太有請呢”。那道身影不疾不徐地開口說話。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十三啊,怎麼也不咳嗽一聲,嚇我一跳。”妙璘嬌嗔地說道。
來者一身青色道袍,低眉垂手,隱約看出是一個十**歲的少年。雖作道童打扮,其實卻不是入道修真之人。他原是陽臺觀道田的佃農之子,名叫燕福,由於在族中排行十三,平時道觀中人俱以“十三”相稱。燕家祖祖輩輩都以耕種陽臺觀六十傾道田爲生,每年爲陽臺觀供奉糧食果蔬,日子雖不富有,但也堪以自足。到了燕福這一代,雖然世間兵火不斷,但燕家塢地處王屋山中,距陽臺觀不過百步之遙,日子到也清靜自在。由於燕家人丁興旺,其父燕青山便把燕福送往觀中以充雜役,幫着觀中灑掃庭院,除塵添香,儼然像是一個小道童。這燕福自小在觀中行走,雖然陽臺觀是女冠修真之所,到也不避嫌隙,與妙璘師姐妹俱是十分熟諗。
妙音從案上拿了一冊道經,便跟着妙璘走向前殿。燕福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月光下拖着一條長長的影子。
這王屋山陽臺觀,在大唐上千宮觀之中,幾爲十方叢林之首。大唐開元年間,玄宗皇帝禮請當時上清派一代宗師司馬承禎至長安問道,尊其爲天下道門領袖,禮遇有加。只是司馬承禎不慣久居京城,數次上表訖歸,玄宗便在王屋山御賜了一座陽臺觀。由於是皇家所修,氣度極爲恢宏。重檐雕拱,迴廊四合,共有三進大殿,兩側精舍十餘間,極盛之時,有道衆百餘人。安史亂後,雖日漸凋零,但仍然隱有王者之氣。
三人來到寥陽殿,在昏暗的燭影與嫋嫋的香菸中,已坐着數十個道姑。師太柳默然盤腿坐在正中的一個明黃錦團上,妙音妙璘二人忙上前請過安,隨即找了個蒲團坐下。那燕福卻輕輕地掩上大門,悄然退出殿外。
柳默然是上清派第十一代女弟子,現爲陽臺觀主持。上清派自創教以來,歷經十世,爲當朝第一大派。其祖庭在句曲茅山,其後流佈天下,而尤以南嶽黃庭觀、東嶽紫霞觀、王屋陽臺觀爲天下女仙三大門派。而陽臺觀因爲玉真公主曾修道於此,慕名而來的修真女冠最多,聲名最著,隱然已成爲三大門派之首。
妙璘偷眼望去,見師太低眉垂目,猶如入定一般。那面容與平日裡的雍和之貌頗有不同,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宣佈。今晚是例行的大講之期,照例在講經之後,要考問弟子的仙功,妙璘不由得有幾分緊張。再偷眼看大師姐尹妙雲,卻是十分地從容平靜,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師太,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而二師姐妙音也是從容恬靜,唯獨自己有點不安。她心想那也難怪,畢竟自己入門較晚,平日裡也不喜歡在經書上下功夫,只喜歡練武功,誰讓自己天性好動呢?
原來上清派的女冠俱是文武雙修。武修的主要功課便是上清“紫霞劍法”,以及上清派的輕功“回龍馭”。而文修呢,則是以誦習《黃庭經》、《大洞真經》爲入門築基。這兩部經書文字極爲古奧,像妙璘這般小小年紀,自然是難以領會其中精妙之處,當然也不會喜歡這些像天書一樣的經書了。
妙璘正胡思亂想間,柳默然已緩緩開口:“妙璘,你先將《黃庭章》誦唸一遍!”
妙璘心想,難道師父有讀心術不成,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啊。好在她對這《黃庭內篇》還下過一番死記硬背的功夫,雖然不明其義,但卻能朗朗上口:
“黃庭內人服錦衣,紫華飛裙雲氣羅,丹青綠條翠靈柯,七蕤玉龠閉兩扉,重扇金闕密樞機,玄泉幽闕高崔巍,三田之中精氣微,嬌女窈窕翳霄暉,重堂煥煥明八威,天庭地關列釜斤,靈臺盤固永不衰。”
妙璘正值二八年華,聲音清脆悅耳,再加上修煉多年,內氣充盈,這一段韻文念將出來,有如珠落玉盤,聲聲入耳。誦畢,妙璘自己也覺得十分得意。
可是師父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柳默然仍然是低眉垂目,心如止水般平靜地說:“妙音,你再誦唸一遍。你們且靜坐細聽。”
妙音正自回味間,一聽師父叫自己再念此章,一時之間也不明其理。明明師妹已經念過,師父卻爲何讓自己再念呢。不及細想,她略整身形,開口再誦此章。
這妙音出身書香人家,自小精通詩文音律,再加上她年歲稍長,喉音圓潤異常,與妙璘的天真清越自有不同的韻味。她這一開口,不自覺地心神守一,心意引氣,聲氣相合,抑揚頓挫,曲回婉轉。衆人只覺有如碧落空歌,如聆仙樂,心神俱醉。而幾個修爲稍精的女冠,俱感受到其中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與體內的真氣節拍相合。一時之間,寂然無聲。
柳默然微微點頭,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殿內的空氣頓時緩和起來。這柳默然面若白玉芙蓉,溫潤細膩,眼角連一絲皺紋都沒有,一雙鳳目精光緻緻,看上去只有三十許年紀,座中的弟子卻無人能知她的真實年齡。就連入門最早的妙雲,十八年來,雖然與師尊日日相見,從她的身上卻一點也察覺不到年華的消逝。弟子們心中都暗道本門必有駐容秘術,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師父秘授,能夠青春長在,位登上仙。
“雖是同一章經文,妙音與妙璘所誦,卻大有不同,你們可有所悟?”柳默然問道。
衆弟子先是紛紛點頭,繼而卻又猶豫不決地搖頭。妙璘更是如墜五里霧中。她明明感覺到師姐誦經時自身氣血有所波動,卻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且聽爲師再誦此章。”衆弟子連忙正形端坐,仔細聆聽。
只見師父輕啓玉脣,吐字開腔。聲音不疾不徐,卻是中氣十足,一字一句之間,沒有一絲斷開。那聲音彷彿是從無垠的虛空中飄來,在大殿中迴盪,卻又一字一句入進入每人的心扉。一霎時,心中再也沒有一絲雜念,完全隨着那聲音進入了一個奇幻的境界。如煙如霧的紫氣瀰漫開來,在有如仙境一般的瓊樓玉宇中,一個身著錦衣的玉女裙裾飛揚,翩躚而舞,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自己心波盪漾,體內的氣血如清泉小溪般潺潺流入丹田,注入花間,花瓣兒如沐春風般綻放着,氣血溯流而回,在四肢百骸中細細地流淌…………
當師父誦到“天庭地關列釜斤,靈臺盤固永不衰”之句時,衆人有如醍醐貫頂,如癡如醉。
柳默然誦完最後一個字,含笑地望着一衆弟子。衆人彷彿從夢中醒來,卻聽得一陣“嗡嗡嗡”的聲音在大殿迴盪,久久不衰。衆人十分好奇,四處張望着,想尋出那聲音的來源。只見師父朝大殿裡的那口大鐘望去,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師父的誦經之聲,居然振動了這口當年先祖司馬真人所鑄的“萬象鍾”,所以才產生了良久不息的迴音。這口大鐘是以精銅鑄成,四周按先天卦式周列六十四卦,重愈千斤。而師父只念了一段經文,便將此鍾催動,真是功力如神。衆女冠情不自禁地交頭接耳起來。
“師父真厲害,居然能聲振大鐘!”妙璘最是天真,心中所想,便張口說了出來。
“不是爲師功力如何,而是你們天天誦唸的《黃庭經》本身便有無上神功。我上清派自南嶽魏夫人創派以來,無論是入門,還是修至最高的上清真境,始終都以《黃庭》爲本。知道爲師爲什麼讓你們天天誦經嗎?就是因爲當年魏夫人傳下這至簡至易,卻又至難至繁的法門,非有悟道的靈性,即使誦讀萬遍,也不能有所精進。所謂‘誦之萬遍可長存’,並不是有口無心地誦,而是要邊誦邊悟!爲師也是多年來才悟出這番道理。”柳默然緩緩地開始今晚的大講。
“你們都知道我派修行之要法,只在‘存思’上下功夫。由存想身中身神,而至精氣神三者合一,則能役使神氣。其中法門,俱在《黃庭內篇》各章之中。看來妙音已有小悟,已經能夠以經文運行氣血了。”
妙音聽得師父嘉許,竟然有些惶恐。她自小沉靜,但卻聰明剔透。畢竟對這《黃庭內篇》的古奧韻文,尚不能完全心領神會,心中存有不少疑問,便想趁今晚大講之機,向師父請教。
不料妙璘卻先開口問道:“師父,那您說經文中的‘丹青綠條翠靈柯’,卻又存思何處呢?這‘靈柯’難道是靈臺中的元神嗎?”
柳默然聽得妙璘問出這般問題,似乎有些猶豫。她思忖這妙雲、妙音、妙璘三人,在衆弟子中平素修行最爲勤懇,而且頗有悟性。無論是文修內功,還是武修劍道,都有一定的火候,本派的衣鉢,看來還是在此三人中選出繼承之人了。去年上清大考,三人分別在文武功課上勝過了南嶽黃庭觀的紫鳳、靈鳳、玉鳳三姐妹,因而博得了“上清三姝”的名頭,在年輕一輩中已屬翹楚。今年大考之期將近,當是讓她們能夠突破進境的時候了。這樣想着,她便釋然開口道:
“我上清派數百年來,除祖師魏夫人外,歷代掌教真人,皆非坤道。而祖師魏夫人所創之法,俱含男女陰陽之道。男修爲陽,女修爲陰,入門相同,而進境卻大大有別。因爲男女體質不同,修煉各有妙法。當年司馬真人開創陽臺一脈,原也是以乾道爲主,待爲師執掌本觀,纔開始廣收女真。你們入道之時,俱是女童,天癸未至,故不必在入手時便分陰陽修煉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