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眼尖,她只覺那八女迴旋之際,個個似是身懷內功,而中間的二女尤其功力深厚,一黑一白的身軀時而交纏忽錯,時而高低起伏,有如輕蟬附翼,虎踞猿搏,卻生生透出一種雄渾的力量,引動着八方舞姿變幻莫測。妙音心道,這《紫微八卦》卻原來是一套高明的陣法,難道媚真師姐真有如此功力,能訓練出如此高明的陣法來?看來自己不能小瞧了她,或許她背後另有高人,那真元觀至今尚未前去一探,不知究竟又是什麼來頭,難道真如外界所傳,是一個風流去處?
場下的男客被這羣豔如天仙,柔若無骨,卻又矯若遊龍的女冠們完全征服了。一雙雙眼睛中露出熾熱的火焰來,只在那若隱若現之間的粉彎玉股間流連忘返。如此風流陣仗,只要是男人,哪有不動心的。不少人都在想,這真元女冠,端的是天下絕色,日後定要去這真元觀走一趟,也不枉了身爲男人!
那媚真仙子嘴角露出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微笑,這場豔舞,本是她精心安排的,眼見得已經大大超出預期的效果。這真元觀,從今之後在京城士族富商人中,肯定是無人不曉了。
千百雙眼睛俱是如癡如醉地注視着臺上的舞蹈,卻有一雙眼睛,從一個角落裡直直地射在妙音那如夢似幻的臉上。
這人一身勁裝短衣,腰中佩着長劍,隱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旁人根本不會注意。
妙音正凝神間,心頭微微一動,只覺一道熟悉的目光直直射來,不由四下打量,只見整個花園裡倒處都是人影,卻哪裡能找得到?
園中忽地響起潮水般的掌聲,原來那曲《紫微八卦》已然終了,臺上羣女擺出一個造型來,如雕塑一般定立不動,美目之中俱含着盈盈笑意,似是在鼓勵臺下的觀衆,臺下衆人有如醉酒一般,如夢方醒,不少人更是大聲叫好,掌聲經久不息。
媚真仙子悄悄地捅了一下妙音,俏聲道:“師妹,該你的了!”
妙音微微一笑,起身而去。原來赴宴之前,瓊真公主就對她再三央求,請她獻琴一曲,她自忖自己本是世外之人,如今因爲公主,卻無端捲入朝中名利漩渦之中,雖有些不情願,但也不得不爲。如今皇室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只有這崔胤如今掌着京城大權,能搬來救兵,救出皇帝的,也只有他了。她只想着獻曲之後,便抽身而回,不再久居京城,這崇玄宮女校書,畢竟不如陽臺觀清修來得自在,而且師父還等着她能煉成琴心三疊,秋後大考之中一顯門風呢。
“好!這輕鸞飛鳳真是名不虛傳啊,舞技果然出神入化!”那邊崔胤對李振道。
原來這領舞的兩名女冠,卻是江南一對姐妹花,不知如何被媚真仙子網羅旗下,在京城早有豔名了,崔胤也曾聽說過,卻未曾謀面,今日一見,果然有驚豔之感。
李振平日不露聲色地笑道:“崔相若是有心,何不讓這班仙女們去歧山走一趟,就算是勞軍嘛,這可是能大大地鼓舞士氣啊!”
“這個……嗯,如果樑王也有此意,崔某自當盡力設法成其美事,呵呵,只是這真元仙子並非崔某家妓,此事還需費點周折。”崔胤心想這李振貌不驚人,卻是個十足的老狐狸,居然想到這樣的鬼主意,自己隨口說出的讚美之辭,卻立刻便被他下了個套。當下心裡盤算着,如何才能將此事化解了。
此時園中的氣氛熱烈異常,衆賓客剛剛飽饗了一頓聲色大餐,個個端起酒杯,談笑風生,這場晚宴,雖然說個個送上重禮,但卻人人覺得心滿意足,畢竟這等歌舞豔色,一生之中,恐怕也不能見到一回!
眼見月色清明,盛宴仍在繼續。俊僕們穿流不息地送上又一輪美酒美食,好戲似乎絲毫沒有收場的樣子,大家都知道,好戲還在後頭。
場中突然靜了下來,不知何時,臺上只有一幾一櫈,看來,那貌似天仙的陽臺仙子要出場了。
果然,崔佑在旁高聲道:“陽臺仙子胡妙音獻琴一曲,爲崔爺賀壽!”這老管家雖然看起來是個乾瘦老頭,但嗓音卻是又高又亮。
衆目注視之中,妙音緩緩走出,手裡捧的正是那天下第一名琴——琅環九佩!
妙音微施一禮,眼中迷離的笑意似現非現,令場中衆人覺得她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可卻偏生捉摸不定。只見她不疾不徐地緩緩坐定,彷彿對臺下所有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天地間再無一物,一股虛無的感覺竟然從她身上瀰漫開來,令所有觀衆都感覺到一種虛無空洞,剛纔那熾熱的豔舞片刻間便從腦海消失無蹤,眼前只有空谷之中,一朵悄然綻開的幽蘭。
“啷……啷……咚”,一聲下滑的三個音符,讓人的心一下子墜了下來。這琴音極緩,極輕,偏生又是從高到底,彷彿是一聲令人心碎的輕嘆,發自一個絕代佳人的口中,令人頓生一種無言的哀傷之意。
那根纖纖玉指只在琴絃上一抹,這聲嘆息便悄然而止。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一股寂寞,一種哀愁,剎那間種入每個人的心田。
當琴聲再起時,卻是如此悠揚清越,人們彷彿回到了春光明媚的樂遊原上,車馬喧騰,仕女如雲,青春燃燒,激情張揚,章臺走馬,五陵纏頭的浪漫,讓人一下子變得熱血沸騰起來。人人都有美好的回憶,卻不經意間,被這琴聲勾起,時光回到了從前。
然而,這爛漫的春情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便是兵戈殺伐,車轔馬嘯,流離失所,天涯飄泊。那琴聲彷彿在不疾不徐地訴說着一個離亂的故事,而每一聲,都打動了聽者的心絃。
早已有人淆然淚下,暗自抽泣。世事無常,人生易變,昔日王孫,今日乞丐,故園何在?青春何在?爲何卻要營營苟苟,爲那聚蟻功名,戰蛙事業?
這曲《哀王孫》,本也是尋常曲目,但在這絕代佳人的手裡,竟是彈出了一種天涯絕唱的感覺,衆賓客大都是名利場中滾來滾去之人,久已麻木的心靈,無意間竟然被深深觸動。
妙音本是修真之人,雖未經人世離亂之苦,但道家那清靜出塵之意,早已深入其心。再加上她聰明絕頂,每能發前人未發之情,將《哀江南》賦中的離亂之痛,寓於這首《哀王孫》
之中,其實她選彈此曲,卻是另有深意。按常理而言,這壽宴之中,本不該奏此離亂之曲,但她自思這滿堂冠蓋之中,必有顧曲之人,如果那崔相也是顧曲周郎,便絕不會因此見怪,反而會對自己另眼相看。這番苦心,也全是爲了成全瓊真公主。
其實這崔胤生於清河大族世家,又是飽讀詩書之人,更有一個絕癖,便是酷愛音律。豈能不解妙音琴意?當今之大唐有如夕陽西下,天威難繼,連皇帝都被一羣閹奴宦官幾番劫持,再加上羣雄如虎狼般環伺四周,玉山將頹,社稷將傾,自己稍不留意,便會成爲一個亡國宰相!如果大唐真的在自己手裡亡了國,那清河崔氏的百代清譽,自己三起三落的一世苦心,難道不都付之東流了?更令人難堪的是,自己絕不能背上個亡國宰相的千秋罵名!
他完全明白,妙音此曲,竟是爲了讓人想起那被困歧山,生不如死的當今皇帝!這位陽臺仙子,竟然是個聰明絕頂的高人!
當琴音一止,他即起身朗然道:“仙子妙技驚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仙子美意,崔某謝過!琴之爲聲,在於得天地自然之靈,發於心而應於手,動人心者,莫大於哀!仙子所寓深意,崔某無以爲報,今夜嘉朋滿座,都是給崔某面子,崔某也斗膽獻上一曲,以謝各位美意!”
他話音一落,衆人心想,看來今晚的押軸大戲,竟然是主人自己來唱了!
妙音悄然隱去,此時幾個俊僕推上一個紫檀木架,那架上高高低低,掛着十幾片白玉,那玉色清潤無比,上圓下方,卻琢磨得不見一絲棱角,都用一根根錦絲穿着,掛在那沉香色的架上,讓人一看便知這是一架天下少有的名器。
“白玉方響!”早有識貨者高聲叫了出來。原來這架方響卻是前朝舊物,原是皇宮裡的珍藏,只因前朝皇帝只愛鬥雞走馬,不喜音律,聞得尚書崔昭範之子崔胤方響天下獨步,便將此物賜給了崔氏。這白玉方響也是稀世之珍,享名久矣!
崔胤大步上臺,他早已將身上的壽袍挽起,繫於腰間,更顯得英氣勃勃。他手中執着一對小木槌,細細的杆兒,槌身卻圓潤無比。他靜立場中,微一調息,忽地一個麒麟步,雙手一揚,便如舞流星般在那十幾片白玉上敲打起來。一陣如急風暴雨般的清脆之聲頓時響起,泠泠叮叮,卻有含着旋律節拍,令整個花園有如忽落冰雹飄雨,每個人都覺得被重重地砸在心坎上。
《定涼州》~!早已回座的妙音一下子便聽出了崔胤的寓意。看來這位崔相國絕不是如外人所想,是一個玩弄權術的權相,或者只是一個喜愛徵聲選色的權臣,他這曲中的激情,分明在表示自己從未忘記身上的責任,那就是救出皇帝,重振朝綱!
崔胤身如游龍般在架前飄忽,有時如蜻蜓點水,有時卻如猛虎出柙,手中的雙槌真如流星追月,舞得甚是好看。當然這只是外行的感覺,妙音卻覺得那花梢的身法中,卻蘊含着一股氣韻,這崔胤也絕非是一個文弱書生,竟也是身懷武功的高手!這京城之中,果然是藏龍臥虎!
那邊廂立着的碧城班一干國手,更是看出外行絕對看不出的東西。那羯鼓國**天秀不停地擄須點頭,同是打擊樂器,他自然能看出,這崔相國的方響之技,絕不在自己之下!
原來這方響在唐樂之中,也是常見之物。平常只有鐵方響,青銅方響,這白玉方響,卻是絕無僅有之物。碧城班常年飄泊不定,無法帶着這龐大的木架,故於樂隊之中,不置此器,但這些梨園舊人,對此都是非常熟悉。曹天青頻頻點頭,這《定涼州》卻是從琶琶曲中的《涼州曲》中改編而來,他豈有不知之理。只是能將這曲子奏得有如此的氣勢,卻絕非常人所能!看來人說崔相國方響獨步天下,果然是名不虛傳。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當最後一聲木石交擊的清越之聲漸行漸遠,止於無聲之際,賓客們終於如夢方醒般地想起,這聲色俱醉的夜宴,竟是就這樣結束了。每個人的心裡,都生出一種戀戀不捨的感覺來。
夜色闌珊,華宴終罷。妙音在離去之際,清楚地感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始終在注視自己!這人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