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還在公司。”
進叔站在陽臺門側,未經左城的允許,即便是進叔也不能踏進一步。
江夏初並未再說什麼,淡色月光照耀下的側臉,有微微揚起的弧度,脣邊,似乎莞爾。
託了這場病的福,江夏初已經近半個月沒有看見左城了。
“少夫人,進來吧,外面風大,你的身體還沒有好,少爺吩咐了,要好好照料。”
“那裡面,會讓我不能呼吸,這裡的風,讓我清醒。”臉頰是病態的白色,脣畔乾裂,她搖搖頭,“不想進去,我病了,他會依着我吧。”回頭,看着進叔,泛白的脣倔強地抿着。
進叔擰眉,遲疑猶豫了一番,還是忍不住說:“少夫人,不要怨恨少爺,你們是夫妻,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要一起走很長很長的一輩子,如果可以,好好對待彼此。”
她垂了眸子,眸間不再月色迷離,暗得沒有絲絲光彩,沉吟半響,莞爾自嘲:“是啊,一輩子很長很長,誰知道能不能走下去。”清亮的眸子看過去,她只是淡淡而語,“那時候你說,我是水,左城是火。進叔,水火不能共存的。”
局外人的比喻,卻恰到好處。他和她就是這樣兩個極端,相遇了,不是火殆,便是水盡。
說過的話毋庸置疑,進叔辯解顯得倉促:“少夫人——”
進叔的話,還未出,江夏初清冷截斷:“真是刺耳的稱呼,可以換嗎?”
進叔抿抿脣,不言不語。
這意思明確:不能。
江夏初嘲弄的勾着脣角,臉上月光都變得冷曼。
進叔嘆了口氣,無話可說,這兩個人,一個也拗不過。
月色透過護欄的縫隙,一層錯落的斑駁灑在地上的一盆刺葵上,江夏初緩緩蹲下,伸手,輕觸着葉,有些扎手,卻沒有縮回手:“都夏季了,這刺葵怎麼還沒長出幼芽呢?”
葉子有些發黃,只有莖部隱約的青色,方能辨出,這盆植物還在‘苟延殘喘’着。
進叔接話:“少爺已經養了五年了,從未長芽生葉。”
這刺葵也怪,五年不發芽開花,卻也沒有枯萎,這性子真像極了主人的倔強。
江夏初忽地蹙眉,端起那植物,在手裡端詳:“難怪不生長,原來是我種的那一盆。”
青瓷花盆邊緣摹印的梔子花已經有些模糊了,不是五年前的模樣。
是她五年前留下的呢,這植物,這青瓷。竟還留着,那人,真是固執得瘋狂。
進叔忍不住多言了幾句:“少爺五年花了不少心思,不允許任何人——”
“砰——”
一聲脆響,進叔到嘴邊的話突然戛然而止,眸子一緊,望着地上那一地零碎。
進叔還未說完:少爺從來不允許任何人碰,視若珍寶。
如今,碎了……面目全非。
拭去指尖沾的塵土,江夏初緩緩擡起頭,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個字:“碎了。”站起身,用腳撥了撥散土,那刺葵在腳下滾了滾,孤零零地停在角落。江夏初攏了攏衣服,雲淡風輕地說,“也好,植物也一樣,有時候活着還不如死了。”
進叔完全怔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少爺又該難受了……
江夏初不在的時候,他的少爺不好,現在她在這了,他的少爺也不見得會好啊。
只是那人轉身,走了幾步,漫不經心地說:“左城若是問起來,就說我討厭刺葵,尤其是——”突然頓住,她低頭,俯身,移開腳,撥弄着地上的泥土,“居然在這裡。”
她揚起手,一枚銀白的戒指還站着泥土。她蹲着,自言自語:“左城還真是無所不能啊。”
進叔看着那戒指,不知所然,又看了看滾到角落的刺葵:“你不該毀了的,只是一盆植物,何必執着呢。”
他沒有喊她少夫人,只是旁觀者而已,語氣裡卻也含了斥責。
進叔一臉冷沉,只是罪魁禍首卻一臉輕謾,冷冷一笑,自言自語了一句:“只是一盆植物,左城比我執着。”緊了緊手裡的戒指,冷冷睃了進叔一眼,風馬牛不相及地說,“有時候,活着卻不是爲了自己活着,所以不能死。其實死也是成全。”
她在控訴,在不滿,用這樣近乎幼稚任性的手法。
進叔嘆氣,不知道是惋惜這樣了五年的刺葵,還是找了五年的人,終究什麼也沒說。
很久,都沉吟不語,江夏初緩緩走到護欄前,擡手,張開掌心。
咕咚——手裡的戒指墜到了樓下的噴池裡,不見了蹤影。又轉身,嘴角不知在嘲弄什麼。
近半的月色籠在烏雲之後,天台中央的木椅鞦韆晃盪,暗影搖曳。
這鞦韆也是五年前的呢,曾經她最喜歡的。
現在看起來,如何覺得扎眼極了。坐上去,蜷縮在鞦韆上:“若是他回來便說我睡了。”撩開零散的頭髮,枕着手躺在鞦韆上,她蹙眉,“五年了,這鞦韆都染上了他的味道。”
她鼻尖都是左城的味道,滲着她的皮膚,感官,絲絲入扣,心,寒涼了幾分,似針扎過的疼痛。
她的鞦韆啊,曾經,她與姐姐一起蕩着,看着月兒,談天說地到天明。
月色依舊,只是故人不再,只留這窒息的氣息時時刻刻提醒着:她還活着。
閉上眼,月色不再映在眸中,她睡去,風,吹得鞦韆微微搖晃。
半響,那邊無語,進叔探着身子輕聲喊着:“起風了,少夫人進去睡吧。”
那鞦韆上的人兒未動,只是風動,髮絲亂,鞦韆曳擺。
進叔搖搖頭,嘆了口氣,離開天台。
走到門口,進叔詫異:“什麼時候來的?”
成初影似乎聽不到,視線伴着昏暗的燈光落在天台外的木椅上:“那盆刺葵,左城從來不捨得讓人碰一下的。”脣邊暈開濃濃的酸楚,又似乎在笑,“若是別人摔碎了,左城一定不相饒,她卻如此踐踏。”
這個女人她憑什麼?
成初影眸光忽然寒烈,睃着鞦韆上的女人。
進叔搖搖頭,只剩無奈:“那本就是她的東西,自然只有她可以,少爺願意,外人哪有資格說什麼。”
那個外人包括成初影,也包括進叔自己。左城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會庇護很多人,但是那個很多人也只是外人而已,即便相加總和也抵不過江夏初絲毫。
“我們都只不過是外人。”進叔補上這麼一句,“即便我也姓左。初影,不要忘了這一點。”
成初影仿若未聞,丹鳳眼猝了一層陰鷙的冷,有種肆意的陰森,在臉上,在言語:“她還總以爲生不如死的只有她一個呢,卻不知道有多少人跟着她生不如死。”她眼神鋒利,江夏初便是她眼裡那根刺,怎麼看都是疼。
那個多少人,包括左城,還包括她自己。
江夏初啊,她只記得自己悲慘的過往,卻看不到有些人卑微的現在。
成初影眼裡的火光蔓延,滋長了一種叫做嫉妒的東西。
進叔旁觀者清:“初影,少爺與她的事情,權當看不見、不知道吧,你一向聰明的。”
她恍然失笑,自嘲荒涼的痕跡在嘴邊濃烈:“我很聰明的,我都恨我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她轉眸,看着進叔,“那年,裡街,他的手會救人是因爲她吧?”
進叔微微詫異,垂眸,不語。
成初影慘笑出聲:“看來我猜得沒有錯,我想了這麼多年,那個沒有憐憫的男人憑什麼對我憐憫,原來理由是她啊。”眸光荒涼深邃地落到那淺眠的人身上,她笑嘆,“這個我最討厭的女人,卻是因爲她,我才能活到今天,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這樣的命運,曾經她那麼慶幸遇上了,如今,她只覺得荒唐。
這個最討厭的女人……是啊,她最討厭的女人,可是卻悲哀的連表現出討厭都沒有資格。
“這些話,不要讓少爺知道。”進叔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無奈苦嘆,“回去吧,少爺快回來了。”
成初影苦笑着,沉默了許久,緩緩轉身,走着,失魂落魄,嘴裡輕輕自語呢喃着:“這個天台是她的,現在左城的所有地方,都是她的了。這裡都不屬於左城了,以後我要找什麼理由進來。”
如果可以,千萬不要遇上左城這樣一個男人;即便遇上了,也千萬不要愛上他;即便愛上他,也千萬不要掏出整顆心來愛他;即便掏出了整顆心來愛他,也千萬不要讓人發現,只是一個人的悲哀而已。
越走越遠,她身影蕭條,消失在左城的城裡。這個女人啊,她遇上了,愛上了,掏了整個心肺,對這樣一個男人,所以,她註定悲哀。
進叔搖頭:“從一開始,你就不該進左家的門。”
平白多了一段無緣。
左城回來時,已是深夜,直接去了江夏初的房間,然後慌慌張張上了天台。
想看見她,害怕看不見她,這已經成了左城的習慣。
他站得遠遠的,鍍了一層墨玉的眸子自看見那鞦韆上的人影便柔柔地沉澱下來,一雙眸子,比那高懸天際的星子還要奪人心魄。
左城緩緩走近,身形一滯,視線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凌亂,塵土被風吹得飛揚,那看了五年的植物已經面無全非,眸光緩緩沉下,繞過那一地的狼藉,半蹲在藤木鞦韆前,聲音輕得似乎散在了風中:“若是你想,碎了就碎了吧,那本就是你的東西,你還在就好。”
話音落,只有風吹的聲音,江夏初未醒,她眉間蹙着,懷抱着自己,像個柔弱的孩子。
江夏初啊,睜開眼的時候就是刺蝟,這樣似乎也好。
左城久久看着她,脣角微揚,指尖輕輕俯在江夏初微蹙的眉間,輕輕暈開:“夏初,回家便可以見到你,真好!”
杏黃的月光微灑,那人長睫輕顫,未睜開眸子,緊握着的手指似乎緊了緊。
相見爭如不見,他們之間很適合這句話。
左城撫着她眉間的指尖緩緩移動,如履薄冰一般拂過她的臉,聲音輕輕緩緩的好聽:“夏初,我想你了,即便每天看着你,還是想你,想聽聽你的聲音。但是,又不想你醒來,因爲不想看你針鋒相對的樣子,會讓我沒有辦法對你說我有多想你。”語氣微頓,他湊在她耳邊,“夏初,我在想你。”
江夏初沒有動作,眼瞼似乎刻意緊閉着,睫毛微微顫抖。
夏初,我在想你……一句話,伴着夏夜微涼的風來回蕩着,蕩着……她還是不睜眼。
這世間有幾個這樣的男人。
只是……遇上了這樣一個女人,以這樣一段糾葛開始。
這麼矯情的話由左城說出來,平白多了幾分讓人心酸心疼的味道。
左城最近似乎多了很多習慣,比如意猶未盡地想念江夏初。
相思啊,這個東西會滋長,會喧囂,會讓人方寸全無,而且不受控制,是個要不得的東西,可是左城卻對這個要不得的東西上了癮。
“睡吧,不要醒來。你若醒來,你會累,我也會累。我剛纔想,你要是一輩子不醒過來也好,至少不會反抗了。”脣,緩緩落在江夏初脣角,他輕聲細語,“所以夏初,不要醒來,就算醒了,也不要睜開眼,就這樣。”
江夏初,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即便他吻她。她只是蜷縮着,任他抱着她,離開了藤木鞦韆。
左城將江夏初放在牀上,開了房間裡所有的燈,江夏初有個習慣,她不喜黑暗,所以睡覺的時候總要開了所有燈,她的習慣,不需要刻意去記住,左城總是知道。
燈光很亮,照得江夏初臉很白,一種刺眼的白,他眸光微紅,還是肆無忌憚地看了她久久:“夏初。”喚了她一句,然後執起她的手,“我說過,你無名指上的戒指只能由我來戴上。”
指尖相觸,他掌心的銀白戒指緩緩套進她的無名指。
聽說無名指的血脈與心臟相連,那涼涼的戒指,大概在心頭暈開了幾許冰涼吧。
牀上似夢非夢的人兒,眉間驟然緊蹙,卻依舊未睜開眼。
半響,左城脣角微微上揚,他俯身,喊着:“我的夏初。”脣,落在江夏初額頭,“晚安。”
左城又吻了吻江夏初的無名指,才起身,出了房間。
門合上,牀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眸光沒有半分惺忪,涼得勝過深秋的湖水。
還以爲只要不醒來就可以避開,原來她對上左城根本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
江夏初舉起手,仰頭,無名指上的戒指在燈下亮得刺眼,脣邊弧度暈開,不知道是喜是悲的弧度,輕聲喃着:“不要愛我,可不可以不要愛我?”
若是左城在,他一定會說不可以吧,他不在,她自問後,又自答:“不可以。”
若比起固執,江夏初與左城如出一轍。所以,她一直恨他,他一直愛她,這兩人,其實很像。
沉吟了一會兒,她冷嗤:“你的戒指,我不想要。”她幾乎用了狠力去拔下戒指。
戒指紋絲不動,閃着一種奪目的光,那個男人的戒指竟也像極了那個男,冰冷,倔強。
她倔強地不肯罷手,一遍一遍用力,手指通紅,近乎褪掉一層皮,只是那個戒指似乎粘連住了,怎麼也取不下來,眸子慌亂地閃着:“爲什麼取不下來?”
自然取不下來,左城要給的東西,從來不給人退回來的機會。
她鬆手,失笑:“怎麼辦?取不下來。”
心裡涼涼的,原來無名指真的是連着心臟的位置,她躺下,捂着胸口睡去,通紅的手指上,戒指閃着徐徐的光。
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左城的戒指,套住的是江夏初的一輩子。愛,恨,一個人的捆綁,一個人的地老天荒,一個戒指,連成了一張網,錯綜得全是解不開的結。
江夏初照常的晚起,早睡晚起似乎成了一種模式,避開左城的模式,只是今早她下樓的時候,左城還在,她一時愣在樓梯口。
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男人招招手:“過來。”
江夏初不動。
“聽話。”左城似乎心情不錯,不然不會破天荒地吐出這麼多驚人之詞,倒是跌破了不少靜候旁觀者的眼鏡。
江夏初還是不動,淡漠地怵在樓梯口,她還是一向不聽話。
所以,左城,不要對江夏初說‘聽話’兩個字。左城不是個耐心的人,也只有對着江夏初才這麼好脾氣,緩緩走過去,什麼也不說,直接牽着江夏初的手過去坐下,江夏初也不掙扎,反正掙扎對這個固執的男人來說也是無用之舉,她完全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我以爲你走了。”
“公司沒什麼大事。”似乎交代的語氣,溫柔得不像話,手還牽着江夏初的手。
沒什麼大事?一邊候着進叔啞口,也是,幾十億的投資案比起江夏初,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好在今天少爺開心,由着他好了。
“你沒事,我有事。”
江夏初說着,抽回手,無名指上的紅痕映進了左城的眼裡,頓時,眸中溫柔化作冰凌。
一時間,大廳裡溫度降了幾個度,一旁的人都屏息緘默,不用懷疑,這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今早善變的很,剛纔還陽光明媚,這會兒烏雲密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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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考試,更新有點晚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