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半步道:“勞太子殿下掛心,這會已經好了。”
“你好得到快!”赫連翊冷哼一聲。
也許是人羣太吵鬧,也許是稍微喝了些酒上了頭,年輕的儲君突然覺得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眉頭就緩緩地皺起來。
又覺得爲了這麼點事就發作,實在是有點過,只得將心裡升上來的那越來越濃重的莫名其妙的憋屈嚥下去,於是怎麼看景七怎麼不順眼。
景七早跟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樣,一見這表情,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這太子殿下還是真惱了,立刻眼珠一轉,轉移話題,將一邊的烏溪拖過來,笑道:“太子殿下看看,這個是誰,認識麼?”
赫連翊愣了一下,這少年眼生得很,而後仔細打量,才發現他五官細微處和中原人的區別,加上又見了阿伈萊在身後站着,不用說也就知道這是南疆巫童了,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心說這南疆巫童的面相長得還真有點嫩,倒比他真實年齡還要小一些似的。
烏溪沒想到他突然出現,也不願意和他多說話,行了個禮,就默默地站在景七身邊,乍看上去,兩人狀似還挺親密,赫連翊想起剛剛景七還一臉放鬆,眯着眼睛四處胡亂指點,這會見了自己,一雙眼睛又開始亂轉,好像在算計着怎麼從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心裡愈加不痛快,面色不覺得有些沉。
景七有些納悶他今日怎麼這麼大火氣,一擡頭,正好見了赫連翊身後不遠處一直跟着一個素衫的年輕人,立刻又找到個能下驢的坡,問道:“咦,那位兄臺眼生得很,是隨着太子殿下來的麼?”
赫連翊這纔想起來將身後這人給忘記了,忙轉過身對着身後的年輕人招手道:“子舒過來,見見南寧王府的小王爺和南疆巫童。”又對景七二人說道,“此乃孤機緣巧合結識的一位江湖朋友,你們認識後,也可以多親近親近。”
景七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子舒?這個人是……周子舒?!
那素衫的年輕人走上前來,烏溪和阿伈萊都愣了一下,只覺得這人好像憑空冒出來的一樣,不是景七指出來,他們竟然根本沒察覺到赫連翊身後還有這麼個人。
也不知他是天生如此還是刻意爲之,烏溪覺得眼前的年輕人一張臉,比沒特色更沒特色,叫人見了轉過頭去就忘了。
這是一個明明站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卻能讓所有人都忽視他的人,就連赫連翊剛剛怒火上頭,也險些忘了他的存在,烏溪有些疑惑地偏頭看了一眼景七,心想他是怎麼發現的?
周子舒心裡震撼卻更要多,他看家的本事便是讓人對他視而不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回被人當衆指出來。
那周子舒是誰?
大慶皇家手裡一幫最最神秘的人,叫做‘天窗’,管他是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只要那天子一聲令下,“天窗”觸角幾乎能伸入世間任何地方。這“天窗”乃是赫連翊畢生之力一手建立起來的,而第一任的首領,就是周子舒。
他精通易容之術,誰都不知道他一個人究竟有多少張臉,是那麼一個無孔不入、可敬也可怕的人。
前生時,景七和這位周公子臭味相投,幾乎一拍即合,兩人一明一暗,直接整垮了赫連釗和赫連琪兩派,然而最後赫連翊要他死的時候,他那十大罪狀,卻也是周子舒的傑作。
倒也不是不念交情,周子舒還特意趁着半夜三更時,隻身潛入過王府,告誡於他,只可惜那是景七心裡打了個死結,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當時和他說得什麼話呢?
像是……如有來生,定要和你痛飲一場,不醉不歸。
那日周子舒長嘆一聲,拂袖而去,隔日朝堂之上,南寧王十大罪狀昭然而下,一字一句,砸得他鮮血淋漓——只能說,從頭到尾,周子舒都是個清醒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誰,不能說他無情,只是知道在什麼樣的世間,該做什麼樣的事。
當然,眼下這些前世今生傷春悲秋的情緒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周子舒這張臉不是他常用的那張,加上幾百年了,景七一時片刻沒認出來,只是前世見慣了他影子一樣地站在赫連翊身後,直覺就發現那裡多出個人來。
然而依常理來看,他一個功夫只限花拳繡腿、又整日蹲在家裡哪都不去的紈絝少年,是不應該有這份能注意到周子舒的洞察力的。
果然周子舒看向他的目光帶了點審視:“草民見過王爺,巫童。”
景七忙扯出一張笑臉:“幸會幸會,本王一直盼着有一天也能行走江湖混個大俠什麼的,還得周兄多多提點啊。”
赫連翊笑道:“你就算行走江湖也當不了大俠,除了坑蒙拐騙還會什麼?”
景七皺着眉,絞盡腦汁一般地想了半天,道:“……吃喝嫖賭?”
被赫連翊一巴掌扇到了腦門上,聲音挺響。
赫連翊自己打下去,也覺得手重了,又伸出手指替他去揉,烏溪一邊站着有些尷尬,心說他們兩個好像一直都這麼好,自己卻始終是個外人,於是扭過頭去望向河中央那艘大大的畫舫。
景七忙岔開話題,藉以躲開赫連翊這有點過於親暱的動作,問道:“對了,好些年不出來了,月娘是做什麼的來着?”
“月娘每年京城最拔尖的女狀元,一年一評,有時是名妓,有時是名伶,去年的狀元乃是生煙樓的荷月姑娘,今年花落誰家也未可知。”周子舒在一邊笑着解釋道,“說來也巧,草民那邊也定了條小船,若是幾位貴人不嫌棄,可以近觀一番,也是風流雅事。”
景七張口就問:“有酒麼?”
“自然有的。”周子舒沒別的毛病,唯好杯中之物,一聽這話,眼睛登時亮了幾分,“不知王爺要得哪種?”
景七笑道:“正好今年冬暖,這河上無冰,湖光月色,美人如玉,賞美人,最好就着陳年的女兒紅,你有沒有?”
周子舒頓覺找着個酒鬼中的知己,大笑道:“三十年的,殿下,王爺,巫童這邊請!”
世間有白首如新,有傾蓋如故。
好友,前生約了與你不醉不歸,如今你雖不記得,我卻是前來赴約了——烏溪愣愣地看着景七,看着他肆無忌憚地談笑樣子,忽然覺得這人身上有微妙的不協調感。
從前面看是俊秀少年,從身後看,卻因爲他這身隨隨便便的粗布麻衣,而帶出那麼一點落拓滄桑的味道來。
像是他一直這樣走在路上,人來人往間只爲討一杯濁酒暖胃,像是他一直如此這般的踽踽一人地等待或堅守,別人想追上去,卻總覺得隔了千山萬水那麼遠的距離。
好像不知道在哪裡見過這麼一個背影,恍了神,又想不起來。
再仔細一看,南寧王依然是那個換下華服混跡尋常百姓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小王爺,自己也只是跟在他身後,離他三步半。
周子舒出身於江湖世家,也是有些家底的,所謂“小船”當然……不那麼小,船上美酒佳餚一應俱全,最妙的是,這船停靠的位置,距離月娘登臺的望月舫極近,去年這個位置,據說賣了上千兩銀子。
纔給幾個人在杯子裡滿上酒,望月舫上便有了動靜,方纔吹笛的是個老叟,一身皁衣,不遠不近地站在船舷上,老僧入定一般,眼觀鼻閉關口,此刻也不知得了什麼信號,忽然將笛子提起來放在脣邊,另一邊,琴童已經將琴架了起來,一個青年坐下,合着眼,雙手置於琴上。
周子舒道:“這二位是彩玉班班主重金挖來的琴師,輕易不出來獻藝的。”
只見那琴師忽然睜開眼睛,起手挑了個音,笛聲緩緩相和而起,飄渺的樂聲從水面上浮掠而過,盤旋而上,河裡河岸的人們都安靜下來,大氣都不出一聲。
隨後清亮的女聲破空而出,像是要撕開夜色似的,素衣的女子緩緩揭開簾子,歌聲自三十里望月河上滿滿的盪漾開去,琴聲追和而至,所有的熱鬧都爲這聲音停駐下來,起承轉合,尾音處將斷未斷,遊絲一般纏綿不已,與瑟瑟的笛聲連在一起,好似胸中一聲嘆息。
這就是京城——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十萬參差人家。
此景天上?此曲何來?
那女子眼波一掃,萬點燈火都暗淡了下去一般,她福了一福,斂容輕笑,赫連翊覺得心裡好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一時間竟然看得癡了,心說看她模樣,這樣熟悉,難道是……前生舊愛不成?
周子舒聽得一腔感慨,搖搖頭,低頭盡一碗酒,烏溪似有所感,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景七卻傻了。
他忘得了誰也忘不了那個女人那張臉,青鸞……蘇……青鸞……
一時間好像感覺到各種疼痛——擠壓之痛,筋骨寸斷之痛,乾渴致死之痛,扒皮抽筋之痛……
那望月河中水汽透出一股森冷的肅殺氣來,慢慢地蓋上他全身上下,凍僵了每一寸骨頭和血液,倏地冷風吹過,景七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畢竟是老江湖了,景氣回過神來,心裡有些百感交集,說不出什麼滋味,而那些滋味卻又都因爲年代久遠,而褪了色,還沒等品出味道,便散了乾淨。
所幸周子舒和赫連翊都在望着臺上月娘蘇青鸞,沒人注意到他,卻是烏溪輕輕地擡手握住他手臂,低聲問道:“你怎麼了,爲什麼剛纔抖了一下,是冷麼?”
他這一聲,才把其他兩人的注意力拉回來,赫連翊自知有些失態,輕咳一聲,問道:“怎麼,凍着了?”
景七笑道:“還真是有些冷。”
周子舒忙叫人靠岸,又拿了件大氅過來給他披在身上:“是我大意了,忘了幾位比不得我們江湖人皮糙肉厚經得起摔打,小王爺要緊麼?”
景七擺擺手,表示不礙事:“沒那麼嬌貴,只是吃了點酒禁不得風,今兒也晚了,恕我少陪,烏溪你是和他們一起還是……”
烏溪也就是一開始新鮮,他年紀雖小,玩心卻不重,凡事自然而然的都能適可而止,加上和另外兩個不熟悉,連話都沒得好說,便說道:“我跟你回去。”
赫連翊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景七卻回頭給了他一個猥瑣兮兮的笑容:“太子不用管我了,良宵苦短,好好珍惜啊。”
說完拉着烏溪走了。
所謂切膚之痛,也都是過去的事了啊。
赫連翊皺皺眉,不過注意力立刻又轉移到了今年的新的月娘身上。有人不信命,可是有些人,卻可能天生就註定錯過,或者缺了那麼一點緣分,或者缺了那麼一點運氣,誰知道呢?
烏溪默默地跟在景七身後。熟了以後,景七一直都是比較健談的,很難想象到他這麼一個不出大門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有那麼多見識,烏溪一般都是扮演聽的角色,遇到有趣的地方默默地在心裡記下,也沒想過去追究。
這樣默不作聲地走路,烏溪知道他是有些累着了。
和烏溪在一起的好處就是,永遠也不用擔心自己失禮,因爲對方總會做出更失禮的事情,沒了那些個條條框框虛以委蛇,反而顯得自然得很,想說笑便說笑,想發呆便發呆。
烏溪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不懂,也從來不會對別人的事情多嘴。
突然,烏溪一把拉住他,猛地把他往身後一拽,景七暈暈乎乎地回過神來,只見他剛剛站的地方,有一柄閃着些許藍光的箭插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薩摩耶……嗚……折耳貓……
長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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