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鷗帶着人去外面找易白剛回來就聽到易舟的聲音,幾人急匆匆跑過來,就見到易舟揹着易白,易白昏迷不醒,臉色青灰,氣息極其虛弱。
金鷗臉色大變,“主子他怎麼了?”
“少廢話!”易舟狠狠瞪他,“趕快給老子請大夫去。”
金鷗忙轉過頭對着後面的侍衛吩咐了一句。
那侍衛馬上轉頭朝着外面跑去。
易舟快速將易白揹回房間,親自端來溫水給他淨了面,又換了身乾淨袍子,即便是動靜這樣大,易白也不曾醒過來。
大夫沒多久就來了,易舟忙起身給他讓位,焦灼道:“大夫,你快給他看看,到底是怎麼了?”
大夫坐下來,先看了看易白的臉色,又鉗住他的兩邊臉頰迫使他張開嘴望了望舌苔,跟着將手指搭在易白的脈搏上,頓時覺得膽戰心驚。
榻上躺着的這位,大夫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性情寡淡卻受盡南涼百姓推崇的國師大人,他本人從小就體虛,沒人知道爲什麼。原先老大夫還慶幸能被請來爲國師大人診脈,如今一診,倒像是赤腳踩在了荊棘上,偏偏踩了一半的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易舟見他磨磨蹭蹭,不由得皺起眉頭,冷着嗓子問:“我兄長他如何了?”
大夫忙起身,拱了拱手,恭敬道:“國師大人情況很不妙。”
廢話,要是情況好,還能這麼急着出去請大夫?易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妙你也得想辦法變妙,否則老子第一個拿你開刀!”
大夫被他嚇白了臉,卻也不敢昧着良心說話,“易二公子,國師大人實在是太虛弱了,本來體內的毒素就淤積多年,說句掉腦袋的話,如今的國師大人,哪怕是外面的風吹得大了些都能要他的命,更別提再飲下這麼多酒了。”唉聲嘆氣,“二公子請恕老夫無能爲力。”
易白一把將他推搡開,眼睛裡含着煞氣,厲聲道:“這件事,你若敢往外面透露半個字,老子便找人剁了你全家!”
大夫抖抖身子,“二公子饒命。”
“滾!”
大夫收拾好藥箱,連滾帶爬地出了上房,如今這情形,能保住一條老命就算萬幸了,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開口要出診費,反倒是恨不得找根針來縫住自己的嘴巴。丞相家這位小爺,你別看他平時沒個正經,一旦正經起來,能要人命。
“再去請!”大夫走後,易舟冷着臉吩咐金鷗,偏頭看了一眼易白,突然想到什麼,“對了,憑我哥的國師身份,能否請到宮裡的太醫來爲他看診?”
金鷗猛搖頭,“二公子萬萬不可。”朱太后和宣宗帝正巴不得弄死主子呢,這時候哪能請宮裡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讓那對母子趁虛而入。
易舟不解,“怎麼了?”
曾經得了易白的警告,金鷗不敢把這事兒說出來,只是搖頭,“國師大人的身份固然尊貴,但要去宮裡順利請到太醫,還得經過層層通秉,屬下擔心時間來不及。”
“那你說要怎麼辦,難道放任我兄長就這麼昏迷不醒?”
“不如,二公子去把丞相府的府醫請來。”金鷗建議道。
易舟一拍腦門,對了,丞相府有府醫,他怎麼沒想起來這事兒?
“你好生照看着我哥,我回去一趟。”得了幾分希望,易舟又精神起來,簡單安排了一番蹭蹭蹭躥出門騎上馬飛奔往丞相府。
進門一問才知道府醫正在給他娘看診。
易舟想也不想直接往內院衝,這時候哪還顧及得了府上那些破規矩。
“娘——”大嗓門的好處就是老遠一喊,整個院兒裡的人都能聽到。
正在房裡給大夫探脈的謝氏一聽,眼皮猛跳兩下,她這個兒子從小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如今壞了規矩直接往內院衝,說不得真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兒,又想到易舟一夜未歸,早上回家來也不問候娘一句,開口就問他兄長,謝氏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娘,你哪裡不舒服?”易舟已經踏過門檻走了進來。
聽得這一句關心,謝氏那心窩子總算是暖和了些。
“有些頭暈,讓府醫來看看。”謝氏一手撐着腦袋,本來是不怎麼暈的,不過難得兒子想得起來主動問她一句,不暈也得暈上一暈。
“你先別看了。”易舟走過來,一手拽住府醫的胳膊就往外拖,“有更要緊的人等着你去救命。”
易舟說完,似乎才察覺到不妥,又對着謝氏說了一句,“娘,你不過就是頭暈而已,躺一下就好了,我哥昏迷不醒,可比你嚴重多了,府醫我就先帶走了。”
也不等謝氏反應,易舟已經將大夫拽出大門拎上馬,他一個翻身騎上去,風一樣馳騁而去。
易白,又是易白那個病秧子!
那人身上到底是有什麼毒,他夫君溺愛也還罷了,連兒子都這般……都這般“難捨難分”,賤人的兒子就是賤人的兒子,滿身賤氣,跟那狐媚子沒什麼分別。
謝氏心裡恨得不行,全然沒反省過若非自己早些年揹着相爺苛待了小易白,小易白這樣缺乏母愛的人哪裡會排斥她,怕是巴不得她能把他生母沒給過的母愛分些給他。
要說孩子小的時候,的確辨不明是非,但直覺很靈敏,而小易白就屬於過分敏感的那一類。謝氏會趁着他睡覺的時候掀開他的小衣服拿針戳他,每次在他光滑的小身子上戳個看不出來的小針眼,而且是在小易白睡得迷迷糊糊的狀態下,戳完就收手,小易白會疼得醒過來,但謝氏早已離開。
哪怕是沒親眼得見過謝氏對他下手,每次見到謝氏的時候他還是會從骨子裡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小的時候是恐懼,那時候還在蹣跚學步,常常被易卓明拉着在院子裡一步一步地走,他很開心,可一見到謝氏過來,他就下意識地往易卓明身後躲,一雙小眼內怕得不行。他不愛說話,吐字也不明,易卓明問他爲何躲,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搖頭,烏黑雙眼水汪汪的。
剛學步的小易白還沒被送去道觀,萌嘟嘟的,來丞相府串門的,不管是貴婦人還是老大人,一見到小易白就想把他摟過來抱抱,因爲長得實在是太萌太惹人喜愛了,可是他很怕生,有人來抱,他又跑不遠,只能坐着哭,他一哭,可把隨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們給愁壞了,因爲誰都哄不乖,只能去請相爺。
大概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長大後的易白對外人的排斥並沒用在易卓明身上,他的確清冷,也孤高,但對易卓明,骨子裡還是把他當成親人的。
說白了,易白沒有母愛,他潛意識裡想抓住最後的父愛,更想感受一下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滋味,可見是個極度缺乏愛和關懷的孩子。
對於謝氏,長大後的易白自然不會再怕她,而是打心眼裡厭惡,厭惡她佔了母親的位置,搶了母親的夫君,更厭惡謝氏爲了易舟能順利成爲相府家業的繼承人,背後沒少對他搞小動作,只不過易白很輕鬆就解決了。
這些,他從來沒跟易卓明說,只要自己能私下解決的,很多時候他都懶得鬧開,不過說來也怪,本該連帶着易舟一同厭惡的他竟讓易舟成爲了第二個可以隨意近他身的人。
要說易舟此人,只能用六個字來形容:嗓門大,臉皮厚。
長得麼,繼承了易卓明一半的美貌,也是個美男子,北燕皇都心悅易舟的姑娘也不少,不過這人情商略低,說話直腸子,貴族宴會上難得碰面,有貌美姑娘變着法兒與他打招呼,他會一句大喇喇的實話把人姑娘噎得面紅耳赤,又氣又惱,最後不得不跺腳離開。
旁人都能看清楚的事,易舟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總之就沒承過哪個姑娘的情。
這種人說白了就是腦子缺根筋。
不過值得讓人側目的是,這麼個直腸子的人,卻是出了名的護兄,倒不是說易白與他的感情有多好,反正從小都是易舟這個弟弟一廂情願地對易白好,管易白喜不喜歡,好吃的他就拿來跟易白一起吃,好玩的也叫上易白,易白不搭理他,他也沒所謂,厚着臉再次邀請,再不行,再厚臉……
某回易卓明的同僚到府上來,無意中看到了生得萌態十足的小易白,小易白已經會走路了,蹲在荷塘邊眨巴着眼睛看裡面的紅尾魚。那位老大人悄悄從後面走過來,卡着他的兩邊胳肢窩就將他抱得高高的,小易白蹬着小短腿兒拼命地掙扎拼命地哭,最後那位老大人一個不穩鬆了手,小易白摔破腦袋,直流血。易卓明趕過來的時候沒說什麼,只是讓人將小易白帶下去給府醫看,畢竟是官場上有利益瓜葛的人,他又是朝廷新貴,根基不穩,輕易得罪了人便是毀前程,所以即便再不高興也得忍。
於是這麼件事就在兩人的說笑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還在學步的小易舟聽說了以後,一氣之下竟然能一口氣歪歪斜斜自己走到易卓明的院兒裡,氣鼓鼓地瞪着那位老大人,然後用小腳不停地去踹他,嘴裡說着讓人聽不太明白的口水話,可就算聽不懂,看也看明白了,這小傢伙是在怪他方纔失手讓小易白跌倒傷了腦袋。
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分明還這麼小,竟然就懂得保護兄長了。那位老大人笑得前俯後仰,對小易舟的“懲罰”不以爲意,反正他那一腳一腳的對自己來說根本就是在撓癢癢,能在同一天看到這麼可愛的兩個孩子,對於等着抱孫子卻總是失望的老大人而言無疑是精神上的一種補償。
他彎下身,輕輕揉着小易舟的腦袋,“小傢伙,你還這麼小就懂得爲兄長報仇,若是長大了,豈不是沒人敢得罪你兄長了?”
本是句玩笑話,卻一語成讖,此後的十數年裡,易舟一直用自己的“厚臉”方式來接近和保護易白,府裡的丫鬟婆子誰要是敢嘴癢私底下議論易白是個沒孃的,易舟就能讓人拔了她的舌根喂狗,順帶讓她先沒了娘,哪個下人伺候兄長伺候得不走心了,易舟便直接讓人拖出去活活杖斃。
在外人眼裡,易舟就是個吊兒郎當的性子,臉皮也厚,一看就是不成氣候的,而易白,性子冷漠寡淡,誰也不敢親近他,總覺得這樣的人手段殘忍,稍微惹他不順眼很可能就能白白送了人頭。
可實際上要論手段的話,易舟纔是最殘忍的。
當然,“殘忍”的前提是有人得罪了易白。
易舟是個沒心沒肺的,卻也最重情重義。只因爲記事那年從母親私下的咒罵聲裡聽出兄長並非母親親生,而是前丞相夫人的兒子,便開始心疼兄長,走路還不穩的他多少次拉着兄長的衣袖踉踉蹌蹌將他帶到自己院兒裡來想讓母親疼疼他,可是兄長一看到母親就神情古怪,更別提接納母親了。
時間一久,小易舟明白了,兄長不喜歡母親,不喜歡就算了,不勉強。不過他只是再也沒有拉着兄長來自己的院子見母親,自己倒是喜歡屁顛屁顛地跟在兄長身後,整個一話癆,嗓門還大,很多時候聽得小易白頻頻皺眉。他也不在意,一撈到機會就找話題跟小易白說話。哦,給他啓蒙的先生說什麼來着,沒有母親的孩子很容易將自己封閉起來。那個時候的小易舟聽不明白,先生就給他解釋說小孩子都得在生母身邊長大,否則沒人帶着,時間久了以後就不喜歡跟別人相處了,做什麼都總是一個人。
小易舟不想兄長變成那個樣子,所以總是仗着臉皮厚的優勢常去逗兄長開心,儘管每次都沒能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也樂此不疲,這一“逗”就逗了將近二十年。
如今的易舟,雖然沒有小時候那麼可愛了,可他對易白,依舊還是那份兄弟心,從沒有減過半分。
……
謝氏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寧願把給自己看診的府醫拽出去給那個病秧子醫治也不多關心關心自己這個當孃的如何了,當即恨得牙根癢癢,好在此時房內沒有丫鬟婆子守着,否則這一干人指定得倒黴悲催地成爲她的出氣包。
易卓明下衙來,見到謝氏一臉的陰翳,蹙了蹙眉,例行問一句,“怎麼了?”
謝氏馬上換了臉色,遞上關懷溫和的笑,“相爺回來了?妾身這便讓人備飯。”
易卓明想到自己一路走來聽到下人們的竊竊私語,便問謝氏,“易舟那小子去哪兒了?”
謝氏眼神閃躲,“他向來是個坐不住的,想來又是出去鬼混了吧!”
不敢把易舟去易白府上的事說給相爺,倒不是擔心易卓明會責怪易舟,而是不想把易白病重的消息告訴相爺。那個病秧子搶走了他兒子也就算了,若是再連她夫君的所有關愛都搶走,那她這個當家主母在這丞相府還有什麼地位和臉面,下人又該如何看她?別以爲她不知道有幾個嘴碎的婆子私底下總喜歡拿她和邰芷雲那賤人作比較,說前丞相夫人是如何如何的美,即便是成了婚,但凡出趟府門,那也是十足的吸人眼球,就跟仙女兒下凡似的。
仙女兒?啊呸,不過就是個下賤胚子而已,她要是不發浪,會惹得人嫉妒到給她投毒恨不得她早些死?
想到邰芷雲被人下毒而死,謝氏心中拍手叫好,下巴不由自主地就擡高了些,再美又如何,還不是成了短命鬼,那易白看來也是個活不長的,只要易白一死,再過幾年,誰還會記得邰芷雲是誰,外人提及丞相府,便只會想到她這位風光無兩的丞相夫人是如何如何的賢惠大度治家有方。
易卓明沉着臉冷哼,“還不是你給慣出來的性子,堂堂丞相府的公子整天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傳出去,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易舟的名聲不用傳,皇都怕是沒有多少人不清楚的,易卓明這麼說,只是找個藉口發泄一下對於謝氏知情不報的憤懣而已。
謝氏被他吼得縮着脖子不敢吭聲,沒辦法,天大地大,在這個家,相爺最大,她再能耐,頂了天也只是個後宅的女主人,出了相府大門,很容易就被貴族圈那些有家世背景的夫人太太給扔到一旁不聞不問,誰讓她沒家世沒背景來着。
易卓明看着謝氏的模樣,心中暗歎,陸清綰死了以後,他收了謝氏爲繼室,謝氏出身小門小戶,沒見過什麼世面,目光短淺,說白了就只會窩裡鬥,出了相府,誰都能踩在她頭上,只不過外面貴族圈內的那些人都是好面子的,當人衆面自然得看在易卓明的面子上給謝氏好臉色,否則私下裡,誰會真的把她當成丞相夫人,陸清綰就算死了,也是一輩子踩在她腦袋上的。
陸清綰死的那年,易卓明還年少,憑藉他的皮相、才能和官位,要想再娶個有頭有臉的世家千金根本輕而易舉,只是不管媒人如何勸說,他都不要,最後選了家世一般的謝氏。至於原因……邰家憑藉“邰芷雲”的出嫁得到了昭武帝的重用,不過短短几年便快速崛起,躋身皇都幾大世家之列,家族子弟也爭氣,到了現在,封侯拜相的不少,邰氏一族在北燕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而這一切,都是昭武帝對陸清綰的許諾——只要她嫁入丞相府,他就讓邰家入世,同時也放過她的兒子,陸清綰死後,昭武帝想過動邰家,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邰家幾乎是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發展壯闊,不斷鞏固地位,越來越難撼動,昭武帝深感無力,最後只能放棄。
那一夜的親眼目睹是易卓明這輩子都抹不去的陰影,所以陸清綰死後,任何人再提及“世家姑娘”四個字,他總能第一時間想起那個人,想一次便心痛一次。
世家姑娘,他是再也不想招惹了。
“相爺,要不妾身現在就讓人把他找回來吧!”謝氏望着易卓明陰晴不定的臉色小聲說道。
又是一聲輕哼,易卓明站起來,徑直往外面走去,謝氏跟上去一看,他竟像是要出府的樣子。
“相爺。”到底忍不住喚住他,謝氏上前幾步。
易卓明看着她,“還有事?”
“相爺還沒吃飯呢,這就要走嗎?”可以說是非常委婉的試探了。
易卓明點點頭,“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沒處理,就不吃飯了。”
望着易卓明遠去的身影,謝氏站在原地半晌未動,他哪裡是朝中有事,分明是想去他那病秧子兒子那兒。
謝氏氣壞了,把貼身嬤嬤喚來,“去國師府把二公子給本夫人綁回來!”
一個個的,都當她死了?老子是這樣,兒子也是這樣,全都養不熟,逼急了,她也會跳牆!
嬤嬤猶豫,“既然二公子是在國師府上,夫人大可不必擔心。”
謝氏冷眸一轉,一記凌厲的眼刀子剮過去,“讓你去綁你就去綁,磨磨蹭蹭的,想挨板子了?”
那嬤嬤馬上閉了嘴,招呼着幾個人往國師府去綁人。
謝氏咬着後槽牙,心中把易白翻來覆去罵了千百遍,賤人的兒子必定是遺傳了他娘身上的狐媚勁兒,否則阿舟爲何三天兩頭往國師府跑,阿舟不學無術,不是她慣出來的,而是易白那個賤種帶歪的。
只不過這些話,謝氏再傻都不可能對着易卓明說,每次易卓明怒斥她教子無方的時候,她也只能默默受着,沒辦法,在他面前,她平素對待下人的硬氣半絲也生不出來,典型的欺軟怕硬。
易卓明來到國師府,門房恭敬地領着他去往易白的上房。
“阿白在府上嗎?”易卓明問。
門房答:“國師大人他…有些不舒服。”金護衛長早就明令禁止任何人把國師大人的狀況往外透,所以他們即便聽到些風聲,也得把自己當成聾子和啞巴,不敢聽,不敢說。
易卓明瞧着門房閃躲的眼神,心下了然幾分,闊步朝着前頭走。
大白天的,易白的房門緊緊關閉着,不知道的,還以爲人出去了。
易卓明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
守在易白榻前的易舟聽到敲門聲,起身走到外間藉着門縫往外看了看,瞧見是他爹,想到兄長就是因爲昨夜去了一趟丞相府回來就變成這樣子,更加篤定他爹就是罪魁禍首,於是站着不動,沒打算給易卓明開門。
“阿白。”易卓明在外面喊,“爲父看你來了。”
易舟抱着雙臂。
“怎麼大白天的還把門給關上了?”易卓明伸手推了推,發現裡面上了閂。
“怎麼回事?”他四處張望,上房周圍連一個走動的下人都沒有,便是想問點什麼都沒辦法。
“阿白,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開門啊!”易卓明大概猜想得到易白被昨天晚上那些真相傷透了心,這會子估計是躲在房裡黯然神傷,所以語氣盡可能地放輕軟,畢竟對方身世再不堪,對他來說那也只是個半熟的孩子,讓他承受這些,的確是強人所難了。
聲音越喊越大,易舟擔心他會影響到兄長靜養,迫不得已之下給易卓明開了門。
“阿舟?”見到易舟,易卓明很驚訝,原以爲房內只易白一個人,卻不曾想這不爭氣的兒子也在裡面,那麼方纔是故意不給他開門的了?
想起這個,易卓明臉色略沉,“你既然在裡面,方纔爲何不給我開門?”
易舟憤恨道:“開了門,父親又想和兄長說什麼傷他的心?”
易卓明望着易舟熬得雙眼充血的模樣,一時怔愣。
他怎麼險些忘了,這小子從小就護易白護得沒邊,那些年,府上下人沒少被易舟私自處置的,原因全都是那些人嘴巴閒不住非要把易白的娘掛在嘴邊議論,易舟一怒之下,打的打,殺的殺,短短時日便被他弄死了好幾個,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這次的事,若非看在他是易白父親的面子上,易舟怕是早就殺上門來了。
要說易卓明最欣賞易舟的地方,也就是重情重義這一點了,否則其他的,還真沒有一點是易卓明能看得上眼的。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鬱悶,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親生兒子竟然沒得自己半分真傳,反倒是那位,資質出衆,樣樣拔尖,就連相貌,那也是挑不出第二個來的,尤其是那雙漂亮的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冷漠而倔強。
面對這種情況,易卓明只能自我安慰是自己教子有方,易白纔會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尤其在道法上悟性尤爲高,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年紀輕輕就成爲宣宗帝親封的國師。
但實際上,易白之所以在道法上悟性高,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他清心寡慾,幾乎不受外界影響,那些年在道觀內,他的那些師兄弟,偷懶耍滑的不少,就算不偷懶不耍滑頭的那部分,也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拋塵忘俗,清靜無爲。在這方面,易白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做什麼,隨時隨地都能“離境坐忘”,而且他在夜觀星象上很有天分,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天才,當時他的師父玉清真人一眼便從衆多弟子中相中了他,挑出來單獨教授,易白也不負玉清真人厚望,一躍成爲他最傑出的弟子,並得宣宗帝青睞直接授予國師封號回朝輔帝。
易卓明只是因爲成孝帝的事把那些恨意和怒意遷到了易白身上而已,否則說實話,他是打心眼裡因爲這個孩子而感到驕傲的,倘若,倘若他是自己親生的該多好。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春獵慶功夜,如果他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幕,那麼後來就算知道陸清綰懷了別人的孩子,他可能都沒有那樣生氣,可是不幸,他親眼看見了,當時視覺上的衝擊力,給他留下永遠都抹不去的陰影,對一個男人來說,那一幀幀的畫面,是尊嚴的踐踏侮辱和毀滅,相信沒有哪個正常男人親眼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被人強要以後還會選擇原諒。
他在懷着恨意對陸清綰下毒的同時,也在厭惡自己心狠手辣,連她肚子裡的孩子都不放過。
陸清綰懷孕的那一年,易卓明的每天都是在矛盾和糾結中度過的,他想留住她,可是不能容忍她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懷上那畜生的孩子,當時他想的是,要麼單獨把孩子弄掉就算了,往後只裝作不知,好好和她過完下半輩子,可是每次見她對他笑得勉強,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陸清綰是葉承的女人,在嫁給他之前就是,加上肚子裡這個,她已經懷過葉承的兩個孩子,這樣的殘花敗柳,他爲何要留?還是讓她死了吧,唯有死了才能保全名聲,否則她活着一日,葉承就有可能隨時捅出真相,到那時,她怎麼辦,他又該如何自處?
“父親,兄長還沒醒來,你還是不要進去了吧!”易舟看着走神的易卓明道。
易卓明蹙了蹙眉,“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阿白是我兒子,他身子不適,我這個當爹的,還不能進去看看了?”
易舟急眼,“兄長昨天晚上從相府回來就開始不對勁了,爹你敢說你沒刺激他?”金鷗說過,兄長不能受風受涼受刺激,兄長昨天穿得厚實,雖然外面風也不小,但絕對不可能讓他痛苦到要跑去喝酒排解的地步,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受刺激了。
“胡說八道!”易卓明狠狠瞪了易舟一眼,推開他,大步朝着裡間走去。
易白躺在榻上,原本因病蒼白的俊顏此時呈現青灰顏色,若不是還有輕微的呼吸,他此時看起來就跟死人沒什麼兩樣。
易卓明大驚,“怎麼會這樣?”
這孩子莫非真因爲那件事受到了刺激所以一蹶不振?本來就病弱,再遭此沉重打擊,往後要想好起來,怕是難了。
易卓明心下不忍,坐在榻前,輕輕給他蓋好被子。
易舟就站在他旁邊,怎麼看易卓明怎麼不順眼,數次欲言又止。
易卓明直接打斷他,“你那破嗓子給我閉嘴!”
易舟一說話,怕是昏迷的人都能被他吵得提前醒過來。
易舟輕哼,但到底出於爲兄長考慮,果然一聲不吭。
易卓明伸手碰了碰易白的額頭,不燙,反而冰涼冰涼的,“請大夫看過了嗎?”
“府醫剛給看過。”易舟壓低嗓音,垂頭喪氣,“說是兄長中了一種不知名的毒,他也沒辦法解開。”
易卓明沒吭聲,其實解藥他就帶在身上,只是當下不能直接拿出來,否則易舟那腦子能看不出端倪來麼,可易舟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護在這裡,那他怎麼給阿白吃下解藥?
想了又想,易卓明對着易舟道,“我見阿白嘴皮都乾裂了,想來是口渴,你去水房取些溫水來。”只有把易舟支開,他纔能有短暫的機會。
易舟直接把桌上的水壺遞過來,“喏,在這兒呢,爹要親自給我哥喂水嗎?”
易卓明遲疑了一下,可恨那解藥不是藥粉而是藥丸,否則趁機倒入杯中,再注入水也就化了。
摸了摸水壺,易卓明道:“都涼了,你兄長病成這樣,能隨隨便便喝冷水嗎?”
易舟自己拿過水壺去摸了摸,“明明還是燙的。”
易卓明惱了,“讓你去你就去,囉嗦什麼?”死孩子,這時候跟他較什麼勁兒?
易舟擔憂地望了一眼易白,又看向易卓明,“我不在,爹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易卓明瞪圓了眼,直接一腳踹過去,“你就是這麼看你老子的?”
易舟身手靈活,很輕易就閃躲開,一溜煙朝着水房跑去,沒錯,他用跑的,因爲心裡真的擔心父親會在這個時間段對兄長不利,至於他爲什麼會這麼想,並非有什麼直接證據,而是出於男人的直覺。
易舟走後,易卓明快速將解藥掏出來,一隻手鉗住易白的兩邊臉頰迫使他張開嘴巴,另外一隻手將解藥喂進去,又提起水壺倒了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人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是很難有吞嚥意識的,那顆藥一直在易白嘴裡,怎麼都咽不下去,易卓明急得滿頭大汗,只能不斷給他灌水,想用溫水把藥給融化然後順着流進他的胃腔。
“爹,你在做什麼?”
易舟提着另一隻水壺回來的時候,正巧看見易卓明往易白嘴裡猛灌水,想是嗆到了,易白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
易舟手裡的水壺“嘭”一聲掉在地上,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下子衝進來拽着易卓明將他甩到一邊,馬上俯身觀察易白的動態,好在只是咳了那麼一會兒就恢復平靜了,又繼續昏睡過去。
易舟轉過身,死死瞪着易卓明,“我就說爹怎麼突然到訪了,果然別有居心,方纔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還想把兄長怎麼着?”
易卓明聽得吹鬍子瞪眼,合着他在他親生兒子眼裡就這麼個上不得檯面的破形象?
“你胡說什麼,我只是聽到他說要喝水,所以親自給他喂而已。”
“爹之前才說過,兄長不喝已經涼了的水。”
易卓明眼神瞟向易白,看那樣子,解藥已經完全順着水嚥到肚子裡去了,他落了心,轉而看向易舟,“我是你老子,你敢懷疑我?”
易舟仰起下巴,就懷疑了怎麼着?
易卓明伸手戳他腦袋,“不孝子,你給老子等着,有空了看我不削死你!”
易舟目送着易卓明走遠,馬上回轉身繼續觀察易白,他還是昏迷不醒,臉色因爲剛纔的咳嗽而染上了幾分潮紅,但顏色還是不正常,怎麼看怎麼讓人憂心。
易舟放心不下,再次將府醫請過來給易白看診。
府醫看了一會兒,停手道:“國師大人的狀況與先前無異。”
“你確定他喝的水沒問題嗎?”易舟狐疑地問。
府醫搖頭,“就是普通的溫水而已。”
也不怪府醫看不出,易白纔剛把解藥吃下去,這時候還沒起反應,饒是醫術再高的人都不可能通過把脈看出端倪來。再則,易白病了這麼多年,一枚解藥對他來說形同於無,沒起作用也在情理之中。
易舟吩咐他,“這幾日,你就別回丞相府了,直接住在國師府,我兄長這個情況有些糟糕,隨時都會有突然情況,免得到時候我還得兩頭跑,浪費時間不說,怕會耽誤了病情。”
這位小霸王的話,誰敢不聽,府醫點點頭,“是。”
易卓明的解藥對易白的作用的確不大,只是讓他勉強醒了過來,體內的毒素基本沒排出什麼來。
想也是,易白不是直接中的毒,而是通過母體傳播,而且是從他出現在宮腔內的一天就開始了,一直到出世,這樣的毒,又豈是一朝一夕能解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