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的死,官方說法是壽終正寢,停靈的那幾日,前來弔唁的人不少,上至親王,下至寒門子弟,但凡得過他點撥的學生,基本都來了。
老太爺雖然在內宅這一塊上處理得有些不盡人意,但他在外面的名聲是非常響亮的,可謂德高望重。
因此葬禮辦得很風光很隆重,甚至有學生一路跟到墳山,親眼看着老太爺下葬以後才肯回來。
老太爺這一走,兒子們沒多大感觸,反倒是幾個女兒哭得勸都勸不停,尤其是三姑奶奶蘇以柔,從老太爺入殮的一天就哭到下葬,雙眼都腫了。
雲初微特別能理解她,從夫家脫離出去本來就夠孤立無援的了,雖然嘴上說不大歸,但實際上在蘇以柔心裡,孃家一直是她的避風港,心裡要不痛快了,偶爾還能回來坐坐對着爹孃傾吐傾吐,如今爹孃都不在了,所謂的孃家,對她來說就只是掛着個名,就算是回來了,也沒幾個人會真正待見她,那種孤獨感和落寞感,最能摧垮一個人的意志,哪怕她平時堅不可摧。
雲初微是各種辦法齊上陣才終於勸得蘇以柔停止了哭聲,回程的時候怕她觸景生情,索性沒讓她回蘇府,而是直接帶去了國公府。
見到九弟家兩個萌嘟嘟的寶寶,蘇以柔心頭的陰霾也漸漸消散了,抱了這個抱那個,喜歡得不行。
雲初微絕口不提蘇家的事,只說些好玩的來逗趣,直到兩個小傢伙累得耷拉着眼皮要睡覺,蘇以柔才依依不捨地放回搖籃,壓低了聲音對着雲初微道:“微微,你帶我去見見太夫人吧!”這位名義上的繼母,蘇以柔見過的次數並不多,以前或許因爲她頂替了自己生母的位置而有那麼幾分膈應,不過現在麼,爹孃都不在了,心裡頭的那些疙瘩,是該散一散了,況且這次老太爺的後事,太姨娘們都撇身懶得管,太夫人卻是盡心盡力了的,這些,蘇以柔都看在眼睛裡,難得來一趟國公府,覺得還是去她那兒坐坐纔像話。
雲初微站起身,帶着蘇以柔去了尋梅居。
才進院門就隱約聽到說話聲,近了,能見到太夫人神情落寞地站在梅樹下,而陸川在一旁小聲與她說着什麼。
雲初微輕咳一聲走過去,對着陸川笑道:“路伯是來給太夫人送花的嗎?”
陸川一眼看到雲初微身後的蘇以柔,忙點頭,“小人託老家的親戚幫忙尋了一株酒醉楊妃,如今開得正好,打算搬到太夫人院裡來,問問她放在哪個位置。”
“酒醉楊妃?”雲初微聽起了興致,“雖然比不得姚黃魏紫,卻也是難得的名品牡丹呢,路伯好本事,這麼珍貴的花都能被你給找到。”
“夫人過譽了。”陸川低下腦袋,“若是沒什麼事,小人便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陸川走後,蘇以柔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三姑奶奶?”雲初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什麼呢?”
“這個是你們府上的花匠?我怎麼覺得看起來有些面善。”
雲初微臉上笑意不減,“大抵是因爲他本人長得就挺面善的。”拽了拽蘇以柔的胳膊,心裡卻是捏了把汗,當年陸川上門來鬧的時候,蘇以柔應該有好幾歲能記事了,想來她親眼目睹過,否則不會覺得陸川眼熟,“好啦,咱們不是專程爲太夫人而來麼?你老盯着一個花匠做什麼?——對了,娘,要是那株醉酒楊妃送來了,你可得讓人給我通個信兒,我好過來瞧瞧長什麼樣。”
這一說,算是把話題都扯開了,太夫人何嘗聽不出來雲初微什麼意思,臉色頓時轉喜,“那是自然,微丫頭,三姑奶奶,快裡面請。”
蘇以柔對着曲氏蹲身行禮,“太夫人。”
“唉喲使不得。”太夫人忙伸手扶她一把,“你是嫡出姑娘,我不過是個繼室,當不得你這一禮。”
“您是長輩,受得。”蘇以柔坦然地說道。
大丫鬟挑了簾,三人往屋裡鑽。
雲初微看向太夫人,“三姑奶奶說要特地過來給娘請安,我就給帶來了,不會打擾到娘吧?”
“我這沒什麼事兒呢!”太夫人本身就是個溫軟和善的人,目光看上去很輕很柔,讓人感覺十分舒服,輕輕拍了拍蘇以柔的手背,“三姑奶奶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頭受苦了,不如趁此機會大歸吧?”
爹孃都不在了,大歸回來讓太姨娘們看笑話?蘇以柔自然不情願,只搖頭,“太夫人有心,只不過,我都已經習慣了。”
“你不想閨女兒子麼?”太夫人道:“若是回來了,杉兒和她弟弟便能光明正大地來府上與你聚聚,畢竟你和右相雖然和離,可老太爺仍舊是右相的先生,昨兒還來弔唁呢,這點面子,他還是要給的。”
“這……”蘇以柔被太夫人說得心癢癢,卻到底拿不定主意,看了一眼雲初微。
雲初微笑說:“蘇府永遠都是姑奶奶的家,你要想回來,隨時都可以,不過你可得提前說,我好讓人給你拾掇一處像樣的院子出來。”
“我…我真的能回來嗎?”蘇以柔眼含淚花,是激動的。
“當然。”
這下,蘇以柔是止不住地哭了起來,她還以爲自己走到這一步,孃家人只會瞧不起,這兩天因爲父親的喪事回來,就遭到了那些姐姐妹妹們的白眼,在她們眼裡,不管是和離還是被休,那都是婆家不要的女人,錯全在她身上,一看就不會正經到哪兒去,似乎與她站在一處都會掉了身價。所以就算有人肯與她搭話,那也是出於場面不得不如此,再要不就是特地來挖苦她的,那些言語裡的嘲笑簡直不要太明顯。
沒想到在九房這裡,她非但沒有被嘲笑,老九媳婦和太夫人還把她當成正正經經的姑奶奶,禮數週全地待她。
一想到此,蘇以柔的淚珠子就更是斷了線,落個不停。
雲初微有些哭笑不得,坐近她,“好啦我的姑奶奶,你這兩日可沒少哭,再哭下去,這雙眼睛還想不想要了?”
哭喪的時候沒少賣力,蘇以柔的眼睛的確有些刺痛的感覺,當下被雲初微這麼一說,便是還想哭也不能再哭了,急急忙忙掏出帕子抹了淚。
“這纔對嘛!”雲初微給她倒茶,“蘇府是你家,想回來就回來,哭什麼,再高興,也不至於高興成這樣吧?”
蘇以柔破涕爲笑,其實心中還是有些酸,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裡是想回孃家就能隨隨便便回孃家的,更別說把孃家當自己家了,頂多是有事壓着不得不回來,又或者年節來給孃家人送送禮拜拜年,但要像老九媳婦所說的這種,是她這輩子都不敢想的。不過,老九媳婦與她們不同,她孃家那是真把她疼入了骨子裡,從老到小都巴不得她天天往那頭跑,哪怕外家,也是掌中寶似的疼着,她難得去一趟,整個範府就跟過年似的,裡裡外外熱鬧成一片。
能同時得孃家婆家和外家疼成這樣,是多少女人做夢都求不來的,她們呀,只有默默羨慕的份兒。
思及此,蘇以柔又覺得欣慰,拉着雲初微的手,“這麼個福全的丫頭竟然嫁入了我蘇家,該說是祖上積了德呢,還是老九撞了大運?”
雲初微被她說得臉紅,“這都哪跟哪?”
“可不是?”蘇以柔戳戳她的腦袋,“你怕是還不知道,自己都成了這順天府的名人了,外頭的人一說起青鸞夫人,哪個不是羨慕得雙眼放光。”
恐怕不只是羨慕吧?因爲嫉妒而恨得眼紅的並不在少數,譬如,葉筠那一類的。雲初微淡淡勾起脣,她能有今天,少不了自己的努力,倘若當初剛入東陽侯府的時候沒有那些作爲,而是隨波逐流任人擺佈,那麼現如今,她的夫君不可能是蘇晏,日子也不可能過得如此安生。
而現在羨慕她嫉妒她的,都是曾經看不起她將她輕賤如泥的那些人,所以,她們有什麼資格來覬覦她的東西?不過,看着那部分人得不到只能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她倒是很痛快。
太夫人笑意溫和地看着雲初微,“老九啊,生下來就命格不好,少時沒有姑娘敢靠近他,更別說願意嫁給他了,所以那時我就在想,只要是自願與老九大婚的姑娘,我就把她當成親閨女待,入了九房,絕對不讓她受一丁點的委屈,不過呢,心裡頭多多少少是有些遺憾的,因爲老九這命格,我怕旁人動心思,弄個亂七八糟的嫁進來堵他的心,除卻名聲不好,老九哪哪都不比別人差,他不該因爲出身就誤了一輩子,可是後來微丫頭過了門,我才知道這媳婦哪裡是來堵心的,分明是給九房添福來了,所以要按姑奶奶你的說法,那還真是我們家老九撞了大運才能娶上這麼一房好媳婦。”
“娘,您快別誇了。”雲初微臉熱,“我哪有那麼好,再說了,就算我真好,那也是因爲娘和九爺待我好,所以我知恩圖報來着。”
感情本來就是相互的,雲初微是睚眥必報,但她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對她好的,必然都能得到她更多的好,對她不好的,哼哼,等着挨收拾吧,婆家如此,孃家更是如此,當初纔回京的時候,範氏和雲老太太待她都不怎麼樣吧,那她也不是吃素的,必要拿出點厲害來讓她們瞧瞧,看看如今,還不是一個個將她疼得寶兒似的。
要說她一個從遙遠時空穿越過來的人,最大的追求莫過於安穩過一生,所以只要她們不過分,雲初微是絕對不會沒事找事的。
確定了蘇以柔要大歸以後,氣氛似乎更加活躍了,聊的話題也朝着“天南地北”的方向延伸,雲初微越來越覺得這個三姑姐雖然是蘇老太太親生,性子卻一點也不像老太太,與她倒是挺合拍。
——
且說蘇晏從墳山回來,第一時間回的是蘇府,老太爺雖然出殯了,但是有不少遠道而來的親戚還沒走,他作爲如今蘇家地位最高的嫡子,理應出面去招待,然而卻在過穿堂的時候被下人告知赫連縉一直沒走。
“好,我知道了。”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蘇晏負手緩步走進去。
赫連縉果然還等在茶廳,看樣子茶水喝了不少,不過難得的見他如此有耐性,等了這半天還沒露出半點不悅的神情。
見到蘇晏進來,他忙起身,剛要說話。
“蘇府的晚飯就快好了,太子殿下坐了這半日,想來餓了吧,不妨移步飯廳,馬上就能入席。”蘇晏望着他,臉上不帶一絲情緒地道。
“蘇晏,你知道我等在這裡是爲了什麼。”完全撇去太子的架子,赫連縉只以一個普通朋友的語氣與他說話。
蘇晏輕笑一下,“微臣有些想不明白,難道之前我的話還不夠明白嗎?”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赫連縉面色黯然,“所以我纔想着做點什麼來彌補,只要你開口,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滿足你。”
蘇晏點點頭,“那好,請殿下去飯廳用飯,或者你不習慣人多的話,微臣可以讓下人單獨備一份送過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蘇晏還是打太極?赫連縉不由得抿緊了脣。
“怎麼,殿下嫌棄蘇家的飯菜不合胃口嗎?”
“讓人單獨送來吧!”說實話,赫連縉還真有些餓了。
蘇晏馬上吩咐下去,廚房動作也快,不多時就送來了八菜一湯,全都精緻可口,赫連縉端起碗扒拉了幾口飯,喝了半盞湯就放下了。
不是這些菜不合胃口,而是現在的他心急如焚,根本沒心情下嚥,之所以動筷,一則是看在蘇晏的面子上,二則,扒拉幾口墊墊底不至於一會兒因爲腹中飢餓鬧了笑話。
在赫連縉用飯期間,蘇晏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安靜地坐着喝茶。
可就是因爲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動作,纔會給赫連縉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赫連縉是打心眼裡佩服他,分明只是個臣子,卻能在無形中散發出這麼強勁的氣場來,不知道的,還以爲蘇晏纔是太子呢!
看着赫連縉沒有再動筷的意思,蘇晏喚來外頭的丫鬟收拾了那一桌子幾乎沒動過的菜餚,又道:“天色已晚,送太子出府門。”
倆水嫩嫩的小丫鬟一左一右站到赫連縉跟前,蹲了蹲身,齊聲道:“太子殿下請。”
“蘇晏,你!”這麼不給面子,便是沒脾氣,也得被急出脾氣來,赫連縉本來就是個脾氣和耐性都奇差的人,能從出殯前坐在茶廳等到現在,已經打破了他有生以來的極限,如今卻只得了這麼一句“送客”,這下真真是急眼了。
該盡的地主之誼盡到了,蘇晏也沒有要繼續陪聊的意思,站起身,對着赫連縉一拱手,“家父雖然出殯,然餘事多且繁雜,急需微臣親自着手處理,還望殿下見諒。”
完完全全的官腔,一丁點的私人情感都聽不出來。
赫連縉哪想得到蘇晏心腸硬起來竟然如此的油鹽不進刀槍不入,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心中雖然不甘,卻也知這時候不宜再繼續激他,因爲完全沒用不說,不定還能惹一身腥。
想了想,到底還是暫時放棄,跟着兩個小丫鬟走了出去。
白天沒談妥,晚上自然就睡不安穩,五更天不到,赫連縉就起身了,仔細梳洗一番,天一亮就入宮,今日不早朝,永隆帝正準備去御書房,就見赫連縉行色匆匆而來。
“太子這是遇着什麼事兒了?”
“父皇,兒臣有一事想請教。”
“你說。”
“等蘇晏脫了孝,父皇是不是就不準備再把兵權歸還給他了?”想了一晚上,赫連縉覺得自己目前力所能及的,就是儘量說服父皇在蘇晏孝期滿了以後原封不動地把南境三十萬大軍的兵權交給蘇晏。
永隆帝眯了眯眼眸,“蘇晏熱孝期不是又延長了麼?如今談這些,豈不是爲時過早。”
“父皇不必顧左右而言他。”赫連縉道:“兒臣想知道您的真實想法。”
真實想法?老子想抽死你!
永隆帝眼皮跳了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又不是個傻子,如何還能聽不出來,冷笑一聲,“你是打算用三十萬兵權去哄乖蘇晏?”
這孽障,每次孽障起來的時候總能讓他全身炸毛恨不能一大嘴巴子抽死他,兵馬乃固國根基,豈能拿來兒戲?三十萬,說出手就出手,還只是爲了取悅一個滿身劇毒的臣子,這玩笑開大了吧?
“兵權本來就是蘇晏的,他不過是因爲回京丁憂暫時上交而已,父皇沒道理直接沒收。”赫連縉說得理直氣壯。
“笑話!”永隆帝目光變得森冷而銳利,“整個南涼都是朕的,朕想讓誰手握兵權,他便是不要也得要,朕若是想沒收誰的兵權,他就算有天大的功勞,也得乖乖交上來,太子憑什麼說朕沒道理沒收蘇晏的兵權?朕告訴你,朕就是道理,朕就是王法!”
赫連縉握緊拳頭。
“怎麼,不服?”永隆帝冷睨他一眼,“不服你就想法子踩在老子的頭上,等某天你夠格掌握生殺大權,那麼你想把兵權給誰,老子絕無二話!”
赫連縉臉色相當的沉鬱,可不得不承認,他老子就是比他霸氣,這話說得無處不是理,破天荒地讓他反駁不出來。
“沒事兒了就滾,別整天來礙眼。”永隆帝揮手,趕蒼蠅似的將他趕出來。
赫連縉走出來沒多久,就看到迎面而來的赫連鈺。
兩人夾道相逢,赫連縉一臉的陰霾,而赫連鈺則是滿面春風,志得意滿,出門撿到寶似的。
“喲,這不是太子皇兄麼?怎麼哭喪着臉,誰得罪你了?”那語氣,那表情,就只差把赫連縉形容成喪家之犬了,其實光是看看赫連縉來的方向,不用細想也知道定是又在御乾宮遭了一通臭罵。
看到赫連縉不痛快,赫連鈺那心裡頭就通便一樣舒爽,連笑容都更深了,不過是諷刺的。
赫連縉今天憋悶了一肚子的氣,正愁沒地兒發,如今有人主動送上門來,他自然是照單全收,“上回皇姑母壽辰,聽說三弟妹跟青鸞夫人穿了一模一樣的衣服呢,三弟妹初來乍到,定不會曉得青鸞夫人的打扮風格,莫不是三弟你授意的?你說你,心慕青鸞夫人就自個偷着來吧,還弄得這麼明顯,一不小心傳出去讓蘇晏知道了,你猜猜,他會是什麼反應?”
赫連鈺臉色唰一下黑沉沉,烏雲壓頂似的,“赫連縉,你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本王何時心慕過青鸞夫人,你簡直信口開河!”
赫連縉高揚着眉梢,一副“我說你心慕你就是心慕了不服來打我”的欠揍樣子,看得赫連鈺咬牙切齒,他算是想明白了,赫連縉一定是政務上出了紕漏被父皇罵得狗血淋頭如今逮到誰就一通亂咬。
好嘛,他自認爲教養良好,不與瘋狗一般計較,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到赫連鈺被氣得跳腳,赫連縉心情大好,沒有着急回東宮,反而讓人備了軟轎,打算出宮去買點小玩意送給許菡。
這兩日因爲蘇晏的事,菡兒沒少受他“冷落”,雖然事情還沒解決,但難得有心情,不如趁此機會好好補償補償她。
巧了,雲初微今日也出來逛街。
老太爺死得突然,前面幾天蘇家一直在操心後事,便沒給遠道而來的這些親戚準備伴手禮,今兒終於得了空閒,她打算親自出來挑選,畢竟是大老遠來的,總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而歸不是。
於是,兩人在一家首飾鋪子撞了面。
礙於在外面,當時兩人沒搭話,也沒特地稱呼對方,只是赫連縉給雲初微遞了個眼色,雲初微明白過來,付了銀子以後出了鋪子。
赫連縉就等在外面。
“太子殿下,什麼事兒?”雲初微問得漫不經心。
“青鸞夫人,茶樓上坐坐?”赫連縉轉過身來,笑了笑。
雲初微自知逃不過,也不打算逃,點頭應了。
赫連縉馬上讓人去茶樓訂了雅間,將雲初微請進去,上了極品雨花茶。
琴棋書畫雲初微比不得這裡的才子佳人,不過茶道麼,她還是深諳的,淺啜一口後由衷地讚道:“好茶。”
赫連縉道:“夫人若是喜歡,一會兒我多送你些就是了。”
“可別!”雲初微忙打住他,“無功不受祿,我怕受了這祿,立不起那功,太子殿下有話就直說,臣婦對於你而言,也不算什麼新鮮人了,大可不必繞這麼個彎子。”
赫連縉問:“關於家母還活着的事,夫人曉得實情的吧?”
雲初微眼睛垂了垂,不說話,默認。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話赫連縉就懶得再費心力去贅述了,“我昨天去找過蘇晏,只不過,他不願意給我說話的機會。”
雲初微笑了笑,其實早在剛纔鋪子裡相遇赫連縉相邀的時候她就看穿他的目的了,之所以答應上來,是準備把自己的心裡話對他透個底。
“太子殿下來找我,無非就是想通過我去說服九爺罷了,可我是他髮妻,你覺得可能嗎?”
不等赫連縉開口,雲初微又道:“太子殿下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想法?”
“夫人但說無妨。”赫連縉可以說很耐性了。
“你和九爺之間,不可能回得到過去。”雲初微直接定論,“況且,以前的你們也算不上兄弟。”
這說法倒是新鮮,比起這兩天父皇母后在他耳邊說的那些,真真是讓人耳目一新了,“所以呢?”
“當初九爺瞞你,正是因爲信不過你,怕你一時衝動走漏了消息給你娘帶來禍端,而你又何曾信任過九爺,不僅不信任,還親自殺上門去,雖然只是險些殺了他,卻是直接殺了他父親,兩相一比,太子殿下你似乎更不信任九爺呢。既然你不信他,又何必再想着拉攏他,你已經正位東宮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了,就讓九爺功成身退不好麼?”
赫連縉徹底沉默,要說在這件事上誰的言論最能讓他信服,當屬眼前這個女人了,她不說,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當初可不就是因爲不信任,所以直接篤定蘇晏就是他的殺母兇手,在冊封太子當日給了他致命一劍,後來還是因爲不信任,甚至是將蘇晏給恨毒了,跟着不惜痛下殺手還治其身弄死了蘇家老太爺。
雲初微說得沒錯,比起蘇晏因爲不信任的隱瞞,他的不信任更深更重。
“兄弟情的根基就是信任,那是將自己的腦袋交到對方手上都能不眨一下眼睛的過命交情,但很顯然,你們之間並沒有。所以,承認吧太子殿下,你對九爺只有利用,沒有信任,更沒有你所謂的兄弟情,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你自己爲了能過心裡那道坎而臆想出來的假象,別再自欺欺人了,你若是把九爺當兄弟,爲什麼要在刺了他一劍之後還殺了他父親,你要是把九爺當兄弟,那麼就算所有人都說他殺了你母親,你也該站出來與那些人對抗,並且堅信地告訴所有人他不會是殺人兇手。”雲初微盯着他,每個字都說得緩慢而堅定。
赫連縉的臉色由黑轉白不過片刻,此時已全無血色,那雙細長的眼眸裡甚至閃過被人戳破秘密的慌亂和無措。
是了,他毫無道理地怪蘇晏不把他當兄弟,而他又何曾把人家當成過兄弟?一直以來,他們這對所謂的“兄弟”似乎都是蘇晏一味地默默付出,而他一味地誤會無理取鬧,有他這樣的兄弟,便是再深的感情,最終也能被磨沒的吧?
“臣婦還有事,就先告辭了。”雲初微站起身來,她相信赫連縉不是蠢貨,不可能聽不明白她這些話——倘若今後還是繼續對九爺死纏爛打,那他也只配做個蠢貨了。
赫連縉呆呆坐在原位上,一動不動。
其實這些問題,他早該意識到的,只是這麼久以來從來都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他便把自己束縛在了以自我爲中心的世界裡,只會挑剔別人,永遠看不到自身的缺陷。
今日雲初微一席話,可謂醍醐灌頂,直截了當地點醒了他和蘇晏之間存在的最大問題。
而這個問題,短時間內是根本沒法修補好的。
雲初微回到馬車上,韓大姑姑問她,“夫人,太子殿下沒爲難你吧?”
“沒有。”雲初微笑着搖搖頭,“不過是碰巧遇到,請我上去喝杯茶而已,走吧,我們家十一丫頭怕是該餵奶了,咱可不能在外頭耽擱太久。”
韓大姑姑點點頭,見雲初微面色如常,便放下心來。
——
送走了蘇家這波親戚,整個蘇府都清靜下來,而云初微也請人看了個日子,讓蘇以柔順順當當地搬進了蘇府。
要說這個時代的女人,十個有九個都是被封建禮教洗過腦子的,而且洗得特嚴重。哪怕是分了家,聽到蘇以柔搬回孃家的消息,庶房的人還是忍不住好奇跑來看——當然不會是想念這位姑奶奶,都是純屬來看笑話的。
在她們的觀念裡,女人只有犯了七出纔會被婆家掃地出門,就算和離也是如此,況且蘇以柔是盆潑出去十多年的水,如今再舀回來,那就是髒的,怎麼洗都不會乾淨。
雲初微過來安排的時候看到這麼多人在場,當即皺眉,“怎麼,庶房都沒事兒做閒得五脊六獸了?要不要我給你們安排安排?”
這威嚴中帶點怒的聲音一傳來,圍觀看笑話的那幾位頓做鳥獸散,頭也不敢回匆匆帶着婢女回了自個院子。
雲初微上前來,安撫地拉過蘇以柔的手,“姑奶奶不必介意,蘇府這林子大了,什麼樣的畜生都有,何苦與那些個毫無人性的東西計較,沒得氣壞了自個身子,不值當。”
這話並不作掩飾,還特地拔高了聲音,馬上就有人傳到那幾位的耳朵裡,一個個氣得腦袋冒煙,可是卻什麼都不敢做,只能踢桌子摔板凳拿自己房裡的下人當成雲初微撒氣,讓你罵我是畜生,弄不死你!
蘇以柔搖搖頭,“我沒生氣,反正已經習慣了,倒是你,可別氣着自己了。”
“哪能呢?”雲初微笑得眉眼彎彎,“姑奶奶且看看,這院子哪裡不中意的,我趁早讓人修繕。”
蘇以柔並沒特地去看,“畢竟是孃家,從小長大的地方,能回來我就高興,裝潢不用看我也喜歡。”
“喜歡就好。”雲初微眉目間就顯露出愉悅來,挽着蘇以柔的胳膊,二人去後園子裡坐了會。
“這兩天據說杉兒和她弟弟功課緊,等過兩天得空了,我讓人去傳個信兒,姐弟倆都來蘇府看看你,娘仨也是時候聚聚了。”
蘇以柔激動得無以復加,“杉兒真的能來嗎?”
“當然。”雲初微自信地一挑眉,“我親自出面的,右相少不得要給個面子。”
“太好了。”千盼萬盼,總算盼到能正正經經與子女相聚的時候了,右相那位繼室夫人據說是個厲害的,直接壓過秦老太太一手把持後宅,如今又想操控秦杉和秦巖兩姐弟的婚事,之前蘇以柔聽到消息的時候急得不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可是那個女人又不讓她見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這麼急到現在。
——
秦杉帶着弟弟秦巖來蘇府的這天,蘇以柔正坐在院子裡做繡活,她打算給雲初微家的那對小寶做幾身舒爽透氣的小衣服。
“娘。”
聽到秦杉的輕喚聲,蘇以柔脊背一僵,跟着擡起頭來,見到女兒那雙水靈的眼睛早就覆滿了淚水,她也忍不住眼窩熱,急急忙忙上前將女兒抱在懷裡,“杉兒,娘終於能抱抱你了。”
秦杉回抱着她,“娘,杉兒好想你。”
蘇以柔滿心哽咽,她也想兒女,可是她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娘,你這幾年一個人在外頭過得還好嗎?”秦杉從娘懷裡擡起頭,一臉關切。
“娘很好,一切安好。”蘇以柔撫着她的發頂,“倒是杉兒,怎麼看着你比上次還清瘦,是不是病了,還是哪裡不舒服?”
秦杉抹了抹淚,“杉兒沒事,大抵是天兒熱了吃不下所以自然而然就瘦了。”其實都是想她娘想的,又被繼母那個糟心的女人一通折磨,不消瘦纔怪了。
“乖女兒,娘不在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蘇以柔忍不住嘆了又嘆,有的時候她在想,自己當年是不是太過強勢了,倘若別擺出那麼高的姿態,別跟相爺叫板,那麼如今自己就不會流落在外,而是陪在一雙兒女身邊看着他們康健地成長。
可是……相爺爲了個外室那樣對她,甚至不惜毫無證據就誣衊她,讓她如何忍受得了?
“杉兒,娘就這麼拋下你們姐弟倆,你可曾怨過娘?”蘇以柔滿心複雜。
“杉兒不敢。”秦杉直搖頭,想起那日舅母對自己說的話,又忍不住落下淚,“小的時候,娘那麼疼愛杉兒和弟弟,若非情況特殊,娘不可能拋下杉兒不管的。”說到底,還是她那黑心爹對娘不好,纔會把娘逼上和離這條路。
如果秦杉哭鬧起來,蘇以柔心裡或許好受些,可就是因爲她太聽話太乖巧,蘇以柔這心裡頭才越發的不是滋味,“杉兒,娘對不起你們兩姐弟。”
“娘別這麼說。”秦杉反倒寬慰起來,“只要離開了爹孃能過得更好,杉兒和弟弟就支持娘,絕對不會埋怨娘半句的。”
說罷,想起了什麼,“對了娘,弟弟也來了,就在外院等着,你要不,去見見他吧?”
蘇以柔怔了怔,“巖兒也來了?就他一個人等在外院嗎?”
“不。”秦杉慢慢垂下腦袋,聲音低弱,“爹也來了。”
蘇以柔臉色僵住,“你說什麼?”
秦杉咬着下脣,“娘,爹他說想見見你。”
蘇以柔馬上背過身,語氣狠絕,“我不想見他。”
秦杉並沒強求,娘不願意,那就不見,“既然如此,那我出去說一聲,免得讓爹乾巴巴等着。”
蘇以柔道:“你一會把巖兒帶進來就行了,至於你爹,打發他走吧,我跟他都已經和離了,況且他府上還有位繼室夫人,若是曉得他私下來見我,指不定又得鬧出什麼亂子來呢!”她可不想在孃家地盤上鬧事給孃家丟臉。
秦杉來到外院,把蘇以柔的話掐頭去尾地告訴了右相秦濤。
秦濤聽罷,眯了眯眼睛,“你娘不願見我?”
“是。”秦杉頷首,“所以,爹你還是走吧!”
秦濤站起身來,“既然她不願來見我,那我去見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