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了一生中難以忘記的情景,即使在多年以後回憶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幾個跑回來的士兵身體僵直,嘴裡似乎塞着東西,說不出話來,大口地吸着空氣。房間裡到處是難聞的氣味,汗水、恐懼、血腥的味道和硝煙全都混合在一起。我扶起了一個士兵,他的手臂斷了,劇痛使他不禁縮成一團。
跟着,他用手指着我們來的方向,嘴裡含混不清地叫着:鬼......鬼。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站在那裡,互相看着,一下子驚呆了。起先是發自不同方向,一陣緊似一陣的野獸般的呼嚎,然後我看見一張英俊的男人的臉從走廊的拐角處閃了出來。
所有的手電光亮都集中在它身上,耀眼的強光使我能看清那個男人臉上細密的皺紋。帶着過分慘白的表情和一雙呆滯的藍眼睛,腳步踉蹌地向我們走來,並瞬間從他高聳顴骨上的眼眶內淌出了血。
那簡直就是一具行走的殭屍,我突然明白,這就是士兵們一直叫喊的“鬼”,它的臉象犯了癲癇似的扭成一團。然後,它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仰頭髮出了豺狼似的長嘯,這使得我們每一個人,甚至鐵血的黨衛軍士兵,都不寒而傈。
緊跟着,在這所建築的各個部位,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浸泡在血水裡的屍體,彷彿從一直沉睡中醒來。每一具屍體都緩慢地睜開了雙眼,並且站立了起來。它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慘白,每一雙藍色的瞳孔裡都在汩汩流血。黑紅的血淌過猙獰的面頰,落在地面上,將地面染成暗紅......
躲在走廊對面一個隱蔽高處隨時準備射擊的士兵,看見手術室房間裡發生了意外,就已經把MP40***瞄準好,等到離我們最近的那個“鬼”猛然撲出時,他就朝“鬼”的臉部開了火。
一連串子彈打進對方喉嚨的底部,“鬼”笨重的身體向前摔倒在地板上,但它竟沒有死掉。***子彈在進入身體時所發出的聲音也與衆不同,那樣的一聲炸響很可能被誤認爲是薄棉布的撕裂聲。
在我的指揮下,士兵們沒等朝走廊那邊的房間再多看一眼,就在高空狙擊手的掩護下向外撤離,奔下建築物的混凝土梯級。我們很快又回到了剛開始進入的地方,那裡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我聽到在重重鐵網外密集的槍聲,是機關槍。士兵們利用那兒的兩堵水泥牆和一堆砍伐下來的大樹作掩護,準備越過試驗室。
當我走進死亡營最外圍的試驗室的時候,就知道一切並不是那麼對頭的了。我們發現,在那那些死亡試驗室裡,我們進入時看見堆滿衆多形狀怪異屍體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我懷疑自己犯了錯誤。我們陷入了包圍,但這種被動還不算太嚴重。我知道,即便是在這種詭異的情境下,也過不多久就會有人來支援的。
於是我們謹慎地撤回到撕開的鐵網外原先軍隊守候在外面的地方去,但已經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時我才真正發急了。在我的直接印象裡這裡已經佈滿了陸軍的士兵,他們的架起的機槍對準着門口,還有一輛貨車。
我確定沒有記錯。
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那些“鬼”已經衝出了鐵網,進入了森林,而我們的小隊卻僅剩下十幾個人。我們背對着背散成圓形,電筒在四下裡逡巡着可能出現的危險,每棵樹的後面似乎都在發出詭異的響動。
在我害怕到頭皮發麻,神經都快要繃斷了的時候,身後的一聲嗚咽般的怪嘯打破了我的恐懼,接着槍響了起來。在士兵的***噴射出的火光中,我看見幾個黑影歪斜着飛了起來,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鬼”已經近在眼前。
我看得分外真切,它竟然在盯着我。臉上白得駭人,顯得毫無生氣,但一雙尉藍的眼睛卻亮得象兩塊冰。
它動手快極了,誰也看不清。我感覺到左前臂重重地捱了一下,它那乾枯的手指用一種我意想不到的力量緊緊拖住我,把我拉向它。但伴隨而來的是一陣脆響,一串子彈在耳膜旁邊爆炸。然後就相當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臂的皮膚被抓開了一個深洞。我的左臂還沒來得及流出血來,士兵們又動手了。這回那個“鬼”被槍彈釘在了地上。
我的耳朵尖嘯着發出槍彈的迴響,皮膚感到同樣的撕裂。幾秒鐘內,我感到熱血滴滴答答地開始流上我的袖口,左臂幾乎被貫穿。士兵們向我身邊跑來,然後扶起我,指着不遠的地方。我們又損失了兩個人。
正前方的林木間閃出了燈光。
“快把受傷的人拉起來,跟我衝到前面去。”我嚎叫着。
就這樣,在其他的“鬼”包圍我們的前幾分鐘,我直起了身子,帶着十幾名呆若木雞的士兵衝向了森林外的那片燈光。我手臂的血,如注般地滴在身上,變得溼滑。
“上帝,請寬恕我,”我在心中默唸,“我必須活着。我起誓,只要我活着,活着走出這個地方。我將把在這兒的遭遇告訴外面的另一個世界的人們。”
※ ※ ※
克勞德神父講到這裡又變得心智混亂,他大口地喘着氣。里奧知道這個噩夢在此後將近十年的時光裡一直折磨着他,這是他最不情願回憶的一段記憶。
又過了好一會兒,神父擡起頭,他的聲音好象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假如我是個很容易就亂了方寸的人,那也就不會成爲黨衛軍的指揮官了。我以前碰到過的緊張局面可太多了。在許多人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呆的時候,趕來救援的黨衛軍警衛隊迎了上來。在跑出好幾百碼以後,我便決定了自己的對策。”
衝鋒隊在森林外的空地上點起了幾堆熊熊的篝火,那些“鬼”便不敢靠近。那個倒黴的國防軍少尉——裡戈斯,也隨同我們一起被他的士兵擡出了森林,但已經神志不清,幾乎不能動彈。
我的靈魂在被一次次地拷問。這是怎麼發生的,莫過於我瞭解得最清楚,可整件事一直到現在還處於機密階段。那些純正血統的雅利安戰士,都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運送到此的。
哈勒上尉進行的那些滅絕人性的試驗遭到了上天的懲罰,那些試驗者在死之前就已經變成了惡靈;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死,而是在試驗中成爲了遊移在生與死之間的狀態的異類。試驗區一定也發生了很大的意外,而間接的兇手就是我。
我馬上命令駐紮於此的國防軍士兵嚴密封鎖了那個區域,在隨後的兩天裡,我秘密向總部作了詳細的報告。但在當時,柏林**正在頻繁應對盟軍各種意想不到的軍事打擊,已經無暇顧及此事;在東方戰線上,更多的黨衛軍官已經作好逃亡的準備。德國陸軍成了黨衛軍的替死鬼,黨衛軍站在陸軍後面,陸軍人員只要後退一步,不僅會遭到難以忍受的懲罰,而且還要被槍殺或絞死。成千名國防軍的軍官和士兵就這樣死在黨衛軍的絞刑架上。
在這種情況下,有誰還會關注這個遠離戰區的小島上所發生的一切呢。
最終,從柏林來的命令同前幾次一樣讓我感到吃驚:委任我要把所有的屍體連同所在區域,用火或石灰永遠滅跡,但不需要調查事故的原因。這個命令使我大感意外,我們那些精選的士兵、**派來的專家在這次事故中全部遇難,而結局卻如此地草草收場!不過爲了執行命令,我已經無暇考慮更多。
我們花了三天時間才清理完外圍現場,樹被一棵棵地伐倒,然後點燃。
在森林中間的空隙地帶,由士兵們掘了數層很大的深溝,將死亡營完全圍了起來。在我的命令監視下,黨衛軍只在外圍用機槍掃射。
“鬼”再也無處藏身,在烈焰飛騰、地獄般的三天,士兵們躲在壁壘和高處獵殺活死人。那些死屍的頭全部被打爆,才真正死去,三天裡死掉了只有大約一半。具體的數字已經無從統計,那些死屍在用火燒灼以後被仍進了深溝裡,然後填埋上土。死屍、惡靈散發出的臭味充斥着每一個角落。
更多的“鬼”躲進了黑暗的死亡營,在那些我們尚未探知的地方肯定還有幸存的人,因爲每到深夜,那裡就傳出駭人的呼救和咚咚的敲擊聲。
我們的行動得到了意軍將領古佐尼的支持,隨後調來了意軍第3集團軍的兩個裝甲步兵連和第15工兵連。當原先森林位置僅剩下光禿禿樹樁的時候,死亡營的大門重又被打開,一股冰冷的屍體的臭味撲鼻而來。
意軍工兵連的士兵們穿着橡膠防護服排成了圓形隊列,每個人身後揹着一個筒形燃燒劑瓶,在他們身邊還緊隨着一名掩護的士兵。射手們壓下燃料筒上的節流閥手柄,壓縮空氣將液體燃燒劑從鋼質的發射管口噴出,形成一束束蘑菇狀的火球噴向十幾碼外的房屋。剎時間房屋被點燃了,*****形成的炙熱烈焰象一道火牆,燒灼着每一寸土地。
空氣中混合着汽油、橡膠和硫磺的地獄之火的味道,他們身後是隆隆作響的裝甲戰車,咆哮着碾過燒焦的殘垣斷壁。不時從燃燒的房間裡冒出腳步踉蹌、形容枯槁的人影,但馬上被槍彈和火焰覆蓋。當所有的建築都已被推倒時,突然有人停下來大叫:火牆......火牆的後面在慢慢移動,走在前面的工兵們瞪大了雙眼,炙熱的火焰中竟映襯出數張慘白的人臉。
一個士兵跌倒了,他臉色難看。
他伸出的手指哆嗦着,指向前方,聲音尖厲而顫抖。隨後,又把視線轉向身後。他象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控制着。
“發現一個入口,快來人哪——!”
慌慌張張跑回來的這個士兵,聲音顫抖着喊道。
“入口?”
有三名手持*****的工兵正在那裡張望。他們旁邊的高個子上士最先看到火牆後面的圓頂石屋,他直起了身子。
“在那邊!”
一名工兵指着身前的烈焰,剛要轉身。此時正值傍晚時分,前面的人聽得真切,咚咚做響的撞擊聲和嘈雜聲,竟充滿了整個地下,甚至還伴隨着一陣陣無望的哭泣。在時間停頓的一兩秒鐘內,火焰當中象投出一支細細的長槍似的,飛出一股細長的火舌。緊跟着,那名工兵尖聲大叫起來。
最前方身揹着*****的三名工兵不約而同地壓低了噴管,噴出炙熱的火焰瞬間涌到了四周。那感覺就像用水管噴水。如果噴管被壓低,那水就會流到你自己周圍。頃刻間三名工兵沒來得及叫喊就被燒成了三個火球。
圓陣被打了個缺口,周圍士兵的目光,一下子都朝向了這邊。他們同時看到數個臉色蒼白的人正在指着自己。在他們身背後石屋的地面正中,一個方正寬大的缺口已經打開,上面用粗重的鐵索懸吊着極厚重的鐵板,那是一扇門。
一剎那間,所有人顯出了一種驚訝的神色,然而卻絲毫沒有人想要逃跑。火光中的蒼白死神身體前傾,又同時伸出枯瘦的指頭。在他們的指尖上,掩藏着利劍一樣的鋒芒。
身前的火牆象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暴漲了數英尺;然後被推動,倒捲回來彌散在空中,很快便連成了一片......
“喂!你們——”
直到後面的裝甲車壓上來,圍成了圓形的工兵們依然如泥塑般呆立原地,許多士兵已經被火光吞沒。後面的黨衛軍跟隨着戰車衝了上來,在戰場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士兵們在特殊情況下更多地是憑本能行動。
高個子上士被黨衛軍緊緊拉住,他迷憫而詫異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你們遇到了什麼?請詳細說出來。”
黨衛軍帶着他來到我跟前,鬆了一口氣,向那個意大利上士說道。他的臉色依然那樣蒼白,乾燥的嘴脣微微抖動。他盯着我,吐出了幾個字:
“我們遭到了天譴!”
※ ※ ※
在那時的許多意大利官兵都是羅馬天主教派的虔誠教徒,他們所看到的正是教義裡所描述的末日的劫難。清理工作被迫停止了,再也無人敢去那片地方,他們對我說:那裡就是地獄的入口,上帝會給你啓示,在末日的劫難到來時,會將你所失去的一切歸還。上帝的懲罰會繼續降臨在我們的頭上,不能逃避......
他們中的許多人在被火焰燒灼的一瞬間確實選擇了死,並未逃避。
我放棄了繼續追查的打算,那個入口我後來多次看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閉,也再沒有發出過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