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8月9日,意大利-撒丁島,拉佐城。
可怕的瘟疫席捲城市數天後,男人從昏迷中甦醒過來,
一陣眩暈,兇猛的風暴驟然襲來,巨大的駭濤擊中了船舷,它正在急劇下劃,四周的人羣突然消失無蹤。我就要淹死了,男人想。我必須從這裡逃脫出去。
他覺得身體好象被緊緊綁在甲板上,他活動了一下雙臂,拼命掙脫。船在水中顛簸、搖曳,然後曳風而起,越過浪尖。他想嘗試着站起身,卻毫無結果。他清醒過來,他的頭髮和臉頰沾滿了汗水,他感到眼花繚亂,甚至不知道這是在白天還是夜晚。
他的頭嗡嗡作響,刺目的光線照進了黑暗,讓他幾乎雙目如盲。太陽!難道是太陽?!他耳中能夠聽到附近有一個水龍頭嘀噠的水聲。他甚至看到一隻鳥兒從窗外飛過。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我失去知覺有多久了?僅僅一個小時?還是一天?不,他想,我沒什麼事,我只是在做噩夢。我要叫醫生。他的頸部被皮套牢牢地固定在牀上,四肢和腰間也同樣卡死,手腕上的皮套幾乎嵌進了肉裡,令他身如鉛重。
他感到喉嚨嘶啞,扭動着身體去抓旁邊推車上的杯子,但隨即又沉重地撞倒在病牀上。他突然警惕起來,四周過分的安靜讓他感到異樣的恐懼。
“啊!......” 男人突然驚醒了。他從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的嘶感讓他全身的肌肉猛然繃緊,右手五指張開地伸向空中,皮套竟啪地一下繃斷了,但由於用力過猛,杯子被打翻在地。
他堅強有力的四肢竟毫不費力地掙斷了捆綁他的束縛,舒展着四肢,似乎想消除被捆綁的難受勁兒,然後,緩慢地爬了起來。
男人看到身邊的一切,驚呆了!
這是一家醫院,可是人呢?人都那兒去了?他坐在那裡,雙目迷亂,枉然地想使自己的思維變得有條理。身體在燃燒,我發燒了?他在惡夢和痛苦的現實之間徘徊。“上帝啊!請原諒我。”他感到奇怪,怎麼也想不起是如何到這兒的。
男人模糊的視線落在門外走廓的牆上,那裡有一串讓他費解的文字——“嗜血癥感染區”。
但首先……首先,我必須喝水。他解開了腰間的皮套,拔掉了胳膊上插着的管子,摸索着扶着牆壁,費力地喘氣,男人想,我要呼吸新鮮的空氣。他一步一步移到隔壁房間水池的邊緣,摸索到嘀答作響的水龍頭,將它打開。這一過程彷彿用了一個世紀。水流了出來,他又擰了一下,水龍頭開得大了一些。那冰冷的液體透過他的嘴脣,在他的喉嚨間馬上變成了一團火,進入他的胃裡。
他猛地擡頭,牆上的鏡子裡映出了一張微黑的瓦刀臉的高個子男人,一雙地道的藍眼睛變得混濁不清,栗色的長髮在痛苦中抖動着。他呆了一下,這就是我嗎?可他沒空細想,那冷得似冰、燙得象火的液體在燒他的全身。他渾身顫慄,身子不停地抖動,刺鼻的藥水味道更加劇了他的噁心。
男人的眼前一片混沌,他感到呼吸困難,一切物體都失去了焦點。我不會死的!他清楚地意識到,因爲緊接着一切活着的痛苦感覺又回到了身體裡:房間冰冷刺骨,左肩疼痛難忍,最要命的是連帶着胳膊都無法動彈。
短暫的昏迷過後,巨烈的疼痛讓他睜開雙眼,他竟然可以站起身。刺耳的尖叫聲和他腦袋中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處,我又在作噩夢了,他想。
他身形疲憊地倒在了地上,蜷曲成一團,如嬰兒在母體內。這個動作顯得怪異、奇特,但卻讓他筋骨通泰,所有的痛苦在一瞬間竟完全消失了。......
天,慢慢暗了下來,直至夜色籠罩。在睡夢中,他又見到那張猙獰的臉,在冥冥中有一個邪惡的聲音來自地底,那隻溼漉漉的手在抓住他的腳脖子,不住地把他拉向地心深處。
※ ※ ※
一時間,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男人全身的淋巴結都腫脹了起來,可他的頭腦卻完全清醒了。
他的腦後象被什麼蜇了一下,那上面有一道暗紅色的疤痕,那裡在隱隱作痛。他用手撐着地面,象一個嬰兒般地望着這個世界:這是一間病房,房間裡沒有別人,外面走廊上的燈在啪啪地閃。一切都變得那麼陰森可怖。
可我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念頭象閃電一般地擊中了他,讓他發狂。他忽然發現頭腦中所有的記憶象沙地中的水,一下子被抽得乾淨。
這怎麼可能?記憶中的影像如沉睡的夢一般,越是拼命抓住,就越變得模糊不清。他猛地晃了晃頭,然後用雙手托住太陽穴,突然感到一個人如果失去了記憶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沒有了記憶就等於失去了靈魂——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那些過去的影像、聲音、符號......還保留在他的頭腦裡,它們就封存在那裡的某個角落,只是記憶之門暫時關閉了。
他努力回想——Ann !他一直在默唸着這個名字。
可Ann是誰?
男人仔細地尋找線索,他看到了自己肩膀上的徽章和軍階。我是一名士兵?他猛然站起,一塊硬鐵從身體的某處掉了出來。他本能地伸出右臂,後發先至,在將要磕地的一瞬間穩穩接住,這超常的動作讓他心中一驚。
他接住的是一把手槍,我一定還在作夢!可那把小口徑手槍卻沉甸甸地充滿質感,精工打磨的槍柄竟是純銀製成的,槍管一側用羅馬花體雕刻着優美的文字:**爾。
“喔,是的,我在戰鬥中負了傷......”
可他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暗自思忖,這把槍不會是士兵的武器,這簡直是一件收藏品。這個想法馬上得到了證實:他在靠近胸部的口袋裡找到了一張夾在錢夾中的證件——是一張臨時記者證,照片邊上的名字是——里奧·特納。
他猛然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除此之外,他還記得自己在夢中的奇幻景象,和一個女人的名字: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