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先生們!”神父透過跳動的火焰注視着丹尼爾狼一樣充滿疑慮的眼睛,儘量讓聲調顯得柔和些,彷彿在說一件很久以前傳說中的故事。“別擔心,我是個善良的人。我真正的名字是恩特·鄧尼茨。我說過,我是一名純正的日爾曼人。”他的雙眼盯着前方黑暗處的某一個遙遠的地方,開始講述那些讓人在睡夢中也會感到驚駭的往事。
我從小生長在慕尼黑,祖父是一個商人,很有錢。這讓我從小在有些嬌慣的環境中長大,此外我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我父母都是虔誠的教徒,他們每天帶領我們兄妹作禱告,我經常看到他們牀頭放着一本聖經。我們一家優裕的生活一直延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那一年我十九歲。
他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父親經常這樣評價我。父親是一個純粹的種族主義者,在每次做完禱告以後經常聽到他說:“值得驕傲的是,在此前幾百年裡,我們家族的血管裡只有雅利安人的血液,務保家族的純正血脈。”他還是固執的保皇派;在家裡說一不二,對妻女從不善溫存。
我就在這樣的家庭氣氛里長大。
1919年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敗,我們一家的生活陷入窘迫之中。戰爭讓我們失去了久居的家園和尊嚴。隨後,我們一家被勝利的法國人趕出了一直居住的慕尼黑。在變幻無常的生活環境裡,我作爲家中最搶眼的孩子,逐漸養成了一種表面溫文爾雅,內心卻激烈碰撞的性格。一點一點地,我學會了用讚許的微笑來掩飾內心的反感。
我始終沒有背離自己對上帝的信仰,在很年輕的時候,我成了虔誠的基督徒。不久,唯一疼愛我的母親不幸去世了,我遠離了失去親情的家庭。但我很快從悲痛當中擺脫了出來,重新尋找到了新的寄託——我加入了“飛行俱樂部”。
我思想豐富、有魅力、待人寬厚、樂善好施,很快就在俱樂部脫穎而出,只用了兩年時間便負起領導“飛行俱樂部”活動的重任。與此同時,我修完大學學業,成爲機械工程師。那段時間,我們國家政治動盪莫測,但我卻對這種種變化無動於衷。我一再告誡自己: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因而一定會堅守住自己的信仰和公認準則的底線。
克勞德神父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從火堆上拿起一塊串在細樹枝上烤得冒油的牛肉遞給里奧,然後正了正身子,以便讓聲音更大些,對着已經聽得入神的二人繼續說道:
1928年我的哥哥加入了國家社會黨,他跟隨着一羣黨內激進分子在俱樂部裡演講,而我的妹妹卻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左腿。
你們知道,在1933年以前的德國,飛行僅僅是一種體育運動,各地區都有自己的飛行俱樂部。由於凡爾賽條約的限制,戰敗的德國不準擁有空軍。後來國家社會黨組建了新**,希特勒成爲主宰一切的化身,德國公然指責凡爾賽條約。就在那一年,在赫爾曼·戈林的意志下,德國民間飛行俱樂部合併,成立了德國飛行運動協會。剛開始,這個還處於非公開的組織,就已經進行了各種準軍事的訓練。這個協會僅僅是個掩飾,其真正的目的是爲將來的德國空軍訓練飛行員,這個組織簡稱——DLV。
我們被配發了統一的藍灰色制服。我與其它金髮碧眼、受過良好教育、具有純正雅利安血統的年輕人,正是德國**所需要的最佳人選。戈林稱我們爲“藍灰色男孩子”,他曾經得意地說,你們將是未來戰爭的重要力量,如果發生戰爭,最初幾天就會贏得戰爭,因爲他擁有足夠多的優秀轟炸機成員。
直到1937年,根據希特勒親自下達的《元首命令》,我們的組織正式更名爲——國家社會黨飛行員軍團(NSFK)。在那個時候,這還只是一個準軍事組織,但**已經可以公開招募飛行員了。我被任命成傘兵教官,主要研究跳傘、滑翔和操作氣球。我們培訓德國青年所有飛行方面的知識、飛行技能和地面維護。
從那時起,納粹**開始把各種民間組織納入到“希特勒青年團”的控制之下,甚至包括教會團體,無數青年被網羅進來。我自然也在劫難逃,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領到一張納粹黨黨證。
守住底線,在當時已經意味着死亡,接連不斷的不幸降臨在我身上。
首先是父親被裝進一輛黑色的囚車,拉走了。他被投入了勞改營,罪名是他與保皇派餘孽有來往。他在勞改營裡度過漫長難熬的日子,天天與飢餓、蝨子、臭蟲和極度的疲勞爲伴。在最難熬的那段日子裡,他的精神一度處在失常的邊緣,他不止一次地被病痛折磨,甚至想“和這種絕望的生活同歸於盡”。
在之後的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面爆發帶來了更大的災難。我的一直激進的哥哥開始頻繁出入納粹黨黨徒的聚會,經過兩年努力,他居然搖身一變成爲希特勒最親信的部隊——黨衛軍裡的一員。但也就在同一年的晚些時候,我們共同送走了自己鍾愛的妹妹。
妹妹的去世讓我震撼。身有殘疾的妹妹生前住在哈達馬爾醫院,因爲我很快就發現,妹妹的死其實是醫院蓄意謀殺的結果。在葬禮上我泣不成聲——她絕不是自然死亡,她死於謀殺。納粹正在用這種辦法騰空所有的收養所和養老院,他們成批殺死醫院裡的病人,哈達馬爾醫院竟是這樣一個屠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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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奧轉身挪動了一下僵直的雙腿,順手往篝火裡填了一些乾枝。頭頂上的風暴依然勢頭未減,但他已經完全被克勞德神父的述說所打動了。
“事實上,從希特勒上臺時起,數以萬計的殘疾人就被秘密處死,緊接着在各處建立了集中營,用來關押政治犯、猶太人、宗教界人士和所謂**不喜歡的人......”神父繼續講了下去。
自從挪威戰役以後,德國**開始將傘兵大量的投入戰場,荷蘭、法國、佈列斯特......帝國的傘花幾乎降落在歐洲的各個角落,我們實現了戈林部長當初的願望,我被認爲是“在航空領域有天賦的人”。在後來,我也加入了黨衛軍。
我必須承認,儘管黨衛軍已經臭名昭著,但在所有的歷史中,沒有哪個國家的軍隊可以同黨衛軍相比,他們是最頑強、訓練最精良、紀律最好、最利索、最有本事的戰士。不管過去他們幹了什麼,這一點是改變不了的。
1940年4月,我被送到了在慕尼黑北面十英里的達豪黨衛軍訓練營接受訓練,我們一遍遍地背訟着效忠希特勒的誓言:“我向上帝宣誓,我將無條件地服從德意志帝國及其人民的領袖、三軍的統帥的希特勒;身爲一名勇敢的戰士,我將隨時犧牲我的生命以達成此誓言......”
我穿着灰藍色的軍衣和馬褲,蹬着長統靴,黑皮帶,還有青銅鈕釦。在黑翻領上有漂亮的軍階符號,我被任命爲少尉。在那裡,我們受到了全套的軍事訓練,除此之外,還有政治思想訓練;我們高聲唱着《爲國家而奮鬥的時刻》等等進行曲。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就在距離我們只有三英里的地方,一個同名的集中營裡每天有上千的人被虐殺。
我被編進了空軍第三預備營,按照普魯士軍人的古老傳統,司令官親手給我們配戴上雕刻有“殺身成仁”的短劍。在那裡,邪惡的烙印永久地烙在了我的身上——身份被文在皮膚上:第7空降師,黨衛軍成員證號:417-460。
神父擡起了左臂,“我們在左胳肢窩裡,刺有一個號碼字。代表自己的血型記號,這個記號表明,我們一生一世都將屬於黨衛軍。在納粹的帝國裡,黨衛軍是被看作比一般軍人更爲寶貴的人,甚至在受傷以後,我們總是要優先得到輸血的機會。
在軍隊裡,我的頭腦被搞得混亂,人人都在鼓吹另一種思想:人種的價值不是平等的,因此人種雜交會降低高等人種的遺傳素質;北歐的條頓人是所有雅利安人種中體魄最優秀的人,聖經所講的關於人類平等的理論是卑鄙無恥、陰險毒辣的幻想。
之後,我被派往戰場,被提升爲中尉。在我隨身的行李中還經常放着一本聖經,但我們打倒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把他們的城市,他們的房屋從地面上永遠摧毀。我的肉體開始麻木了,而我的靈魂卻仍然在桎梏之中,我向上帝哭訴:是他捨棄了衆人,我甚至說上帝並不存在。
1941年5月20日,我所在的空降兵第4營參加了希臘的克里特島戰役,這個日期我直到現在依然記得非常清楚,我們乘運輸機在馬拉馬機場附近實施傘降。
在凌晨,德軍第一批空降引導小組已經克里特島着陸。在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開始起牀,大約六時三十分開始登機,七時三十分我們的運輸機和滑翔機開始起飛。因爲起飛機場是土質的野戰機場,所以每次起飛都會揚起漫天塵土。儘管地面人員預先在機場跑道上用灑水車灑水,但依然無濟於事,六個出發機場上由於連續不斷的起飛作業,揚起的塵土已經遮天蔽日,給起飛造成了不小困難。
我們搭乘的容克—52運輸機以12架爲一隊,在空中編隊後,在900英尺的高度以200英里的時速衝向克里特島。接近目標時,飛機下降到30米的低空,貼着海面飛臨空降地域。在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裡我通過擴音設備向士兵們喊着話:我們已經飛臨戰區,從現在起,不準說話、移動和吸菸......那是一些年青的充滿朝氣的臉。
我們的戰鬥羣是由邁恩德爾上校指揮的滑翔突擊團組成。這次大規模的空降一共包含了四個營,其中的第1、第3營乘滑翔機着陸,第1營選擇的着陸地點是塔威拉尼蒂斯河河谷,英軍認爲這片河谷比較狹窄,而且到處是石塊,不可能作爲着陸場,所以沒有設防。我們的滑翔機以60公里時速側滑着陸,河谷高低不平,又多石塊,大約80架滑翔機有部分在着陸中墜毀,但大部成功着陸,傘兵們隨即集合起來,主力隨即從西面向機場發起攻擊。
第2營和第3營一起在機場以東的公路上着陸,此處正是新西蘭軍第22營和第23營的預設陣地,他們在着陸時遭到了密集的火力射擊,傷亡異常慘重,全營的所有軍官和三分之二的士兵陣亡,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我所在的第4營乘運輸機在機場附近實施傘降,我想那是我們在所有的戰場上經歷的最嚴酷的考驗。飛機開始盤旋,開始有人喊叫,有轉動門閂的聲音,運輸機的艙門打開了。我當時幾乎看不見我周圍的士兵的模樣,因爲天空中強烈的白光刺激着我,使我頭暈腦脹。
身穿灰綠色空降套裝,手持MP40***的年青士兵在我身前已經準備就位。他們整齊地涌向艙口:一路順風。可別忘了呼吸——士兵們按照普魯士營中的傳統互相叮囑着。
不多時,飛機艙空了一半出來。我一直是站在機艙的後半部,一面正靠在設置在機艙中半腰的專用扶梯上。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機身倏然一沉,然後我被摜倒在地。雖然強光剌目,我還是冒險半睜開一隻限,飛機一邊的引擎發出了尖利的哨音,隨後機艙裡充滿了濃煙。
緊接着又是一顛,飛機突然向後滑動,慣性使我向後退去,一頭撞到了艙壁上。飛行警報器上的紅燈旋轉了起來,飛機中彈了,隨時都有可能在光禿禿的平原上墜毀。我跟隨大多數士兵一起,在機身將要傾斜翻轉的一剎那滑出了飛機的艙腹。
當我身體急劇下墜然後又被一股大力托住的時候,我發現身邊躥過無數帶有哨音的氣遊流,那是機關炮的子彈。在360英尺的高度,我們緩慢下降,地面上閃出了星星點點密集的火花。我們幾乎成了靶子,英軍用了20毫米機關炮、機槍、步槍甚至手槍,向空中緩緩下降的我們猛烈射擊。
那些在地面陣地開槍的英國士兵,是些的粗魯傢伙。他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嘰哩咕嚕地吆喝着,我身邊不斷有人被子彈劍一般地穿透。那個年青的士兵痛苦地尖叫起來,他背後的傘被流彈擊穿,他失去了平衡,象一隻飄擺的風箏一樣掠過我的身前。他開始急劇下降,在我眼中迅速縮小成一個點,墜向地面。
傘兵們用隨身攜帶的手槍、***向地面還擊,着陸後立即陷入了激烈的戰鬥,根本無法集合成建制單位,到處是單兵或小分隊的混戰。我幸運地掉在了一條水溝裡,但情況被動。落在我周圍的幾名士兵在着陸時都負了傷,我的左小腿也被彈片擊穿。
英軍在高地上構築了大量巧妙僞裝的陣地和火力點,我們的部隊遭到了極爲頑強的抵抗,損失很大,卻毫無進展。接連不斷的滑翔機失控墜毀,硝煙和戰火讓我幾乎在大白天也不能辨物。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手下士兵的名字,但幾乎已經沒人回答。直至黃昏,我們在崎嶇不平的山地間遇到了迫降於此的傘兵第3團,但同時又遭到猛烈炮火射擊。不斷趕來增援的滑翔機在降落過程中一面受到了密集火力的射擊,一面在崎嶇不平的山地上着陸,損失頗大。
我面前的溝壑當中填滿了斷翼的機身。天空下起了雨,暮色中5架滑翔機在空中剛剛完成重新編隊,緊隨而至的炮火又馬上掀掉了2架飛機的機翼,而餘下的3架滑翔機竟然低鳴着衝向我們的頭頂......在一陣火光中,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