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S750重型摩托馳過一大片荒原,一叢叢撒丁島特有的仙人掌花,紫豔豔的在夜色中怒放。極目四望,不見人煙,只有東面的大海在雨霧影中咆哮,偶爾可見一兩座灰白的石堡。
徹夜的雨中奔襲,終於在凌晨5點鐘左右,晨曦乍露之時,接近他悄無聲息的終點。大塊城市的輪廓幻境般從地平線盡頭顯露出來,雨霧在晨曦的光線尚未籠罩之前,還沉浸在一片灰茫茫的世界中,鋪天蓋地。
整個撒丁島成了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里奧被留在了這個即將毀滅的城市,但有一個地方還能帶來希望——他在海邊的家。
他想到了丹尼爾。
城市裡爆發了武裝衝突,暴民們爲了爭搶食物衝出了隔離區,火災頻傳,不少地方甚至發生了爆炸。斷裂的鋼筋上掛着燃燒的輪胎和人體殘缺不全的屍塊,扭曲變形的汽車停滿了街口,多數被炸成支離破碎的爛鐵,如廢棄的拆車場一樣慘不忍睹。很多尚未來得及出逃的人們和他們的孩子直接被埋在崩塌的房間裡。
警察和國民警衛隊的矮瓜們在火災最嚴重的地區展開救援,倖存者被擡出安放在路邊。市歌劇院巨大的牆體已經倒塌,從廢墟中冒出汩汩濃煙,若不是親眼所見,里奧怎能相信這隻能在夢中見到的景象!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的……”丹尼爾拍着他的肩膀說。
里奧到達雅克布大教堂時,他和克勞德神父早已等候在那裡。
※ ※ ※
博薩灣——是他們今晚要去的地方,延着這條被人們稱之爲藍羽海岸的公路,在丹尼爾的指引下,重型摩托以120邁的速度奔進着,博薩這個美麗的小鎮就將出現在眼前。
這是一座隸屬於拉佐城的海邊小鎮,位於拉佐城郊唯一適合航行的河流——泰摩的入海口。在泰摩之畔的是以前染工們的住房與工作場所。小鎮在半個世紀前還是努拉吉人的部族,隨着時間的流逝這裡成了土匪和軍隊的驛站。二戰的破壞將意大利原來就先天不足的經濟推向凋敝不堪的境地,所幸,這裡還保持着撒丁島原有的樣子。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位於河畔,那些有名的古老街道上,附近的蔬菜水果店、雜貨店中總能看到人們在忙來忙去;這些小店門口出售的各種顏色的鮮花,令人感到心醉。這裡是這個小鎮最繁華的地方之一,一幢幢老式的石板房子前,是樹木蒼翠的花園。
但今夜,一切聲音全部隱沒在颶風裡,像他們周圍空空的街道一樣寂靜。
里奧的房子處於一個僻靜港灣,建在海岸線以南的高地上。它是用地中海岸邊特有的灰白色岩石壘成,根據原始居民努拉吉人的傳統建造。雖然原始而破舊,但經過鹹溼海風的吹打侵蝕依然象礁石一樣堅固。房子四周高大的石牆讓石屋與外界隔絕,只有從單排石柱的門廊望出,遠遠地能看到大海。碎石鋪就的庭院裡雛菊和紫羅蘭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沁人心脾。
灰色的石屋四周空曠,院牆外就是地勢險峻的海岸線,剔透的海面,獨立的礁石,長長的沙灘以及洞穴。起伏的地勢上生長着愛神木,野生百里香,刺梨和矮橡樹,離這裡不遠的矮山丘陵,庇佑着這裡。
當KS750減慢速度轟響着在房前停下時,他們驚奇地突然發現遠處曠野裡譁聲躁起。在風雨霧影中傳出一陣低沉而兇猛的嗥叫,只見一隻強壯的白狼由遠處躥來,拖着長長的白色絲毛,精緻而且高貴,他們彷彿已看到它龐大而有力的四肢和鋒利的牙齒。
神父和丹尼爾驚得後退了兩步。
里奧一聲呼嘯,奇蹟發生了,白狼頓時安靜下來。丹尼爾和神父二人瞪大了眼睛,發現那竟是一隻馴順的獵犬。此刻,它已經偎依在里奧懷裡。“多米諾!”里奧把丹尼爾的手放到白狼頭上,白狼馬上仰起頭伸出長瘦的舌頭,舔着丹尼爾的手指。
又一條獵犬悄無聲息地跑進了他的視線,丹尼爾連忙轉身,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時,四條阿富汗獵犬意態優美地趴在了他們的身邊。
“哦!上……上帝,它們簡直象是一羣精靈……”神父驚歎了一聲。
“里奧,”走近石屋那古老的鐵門前時,丹尼爾說道,“我應該告訴你,我曾經來這裡找過你。你可以想象得到,當我第一次發現它們的時候,我有多驚訝。”丹尼爾邊說邊指了指獵犬。
丹尼爾發現和里奧在一起,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可思議。這更激起了他的幻想,丹尼爾無法抵抗那個被白紙黑字證實了的古老神話的誘惑,那本十八世紀的醫學筆記就藏在面前的石屋裡,一種既好奇又恐懼的奇怪心理的驅動着他。
里奧推開房門,從拱形入口走進內室。又回到了家裡,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里奧在窗前寧神片刻,仔細地觀察着這裡:
寢室在過道的盡頭,面對着海灣,和記憶中的一樣,擺着一張蒙有牀罩的牀和一個飾有粉紅色玫瑰花的五斗櫥。房間很古舊,牆壁是暗淡的灰白岩石,右面靠牆一側還有兩隻雙人沙發,一個壁爐,壁爐前擺着一張餐桌。在這裡,他曾經渡過了無數個美好的下午。
每逢週末,他們會邀請查爾斯舅舅來做客,Ann就會和里奧坐在一起,聽舅舅談論歷史。他們坐在庭院中帆布傘下的藤椅裡,午後的陽光溫暖而舒適,大簇的丁香花在庭院中盛開,濃重的香氣充斥在空氣中。數只雪白的阿富汗獵犬圍繞在我們周圍,吐着粉色的長舌,自然捲曲的尾巴向上翹起。多米諾躺在木製的圍籬邊,鼻子放在前爪上,若有所思。
我曾經幸福地和Ann生活在這樣的一間屋裡,里奧想。
可現在房子只剩下一個空殼,就象主人把它拋棄了一樣。里奧跑到窗前,從灰色石屋的窗子裡可以看到小鎮的碼頭。比起十幾英里外的拉佐城,這裡宛如被人遺忘的角落。碼頭小得令人吃驚,里奧記起,每當漁船靠岸,船上稀稀落落的二十幾個漁民剛一離開,小小的碼頭很快又恢復清靜。
告訴我,上帝,你爲什麼要讓Ann離我而去,而將我拋棄到這兒呢?
夜晚強勁的海風,透過鉛雲密佈的天空吹進了石屋,庭院中的幾株紫羅蘭在風中胡亂的顫動,大滴的雨隨着狂風落下。
剎那間,里奧彷彿又經歷了一次美好過去的瞬間。他在不斷地拼湊記憶中的畫面,與現實對接,象在拼接一幅神秘的拼圖。時光在倒流,許多畫面和聲音閃過,里奧覺得不可思議。終於,他弄明白了——
5月底,在海灣的奧利斯區的公墓上,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葬禮。第二天,“星島日報”發了一則簡訊:醫學博士查爾斯·奧格萊迪意外身亡,遺體已被埋葬。
在舅舅的葬禮上,頗使里奧感到驚訝的是,這位平時深居簡出的老頭被高等衛生研究院授予了極高的榮譽。病理防衛研究所、慢性醫學和病毒研究所、國家醫科控制中心……派來了代表。
里奧在這些表情肅穆的人當中顯得有些不自然,他決定提前退場。在轉身離去的一剎那,肩頭被厚重的巴掌拍了一下,是一個陌生人。
“謝謝你能來”那個人發出了嘆息聲,“作爲博士唯一的親人,請您把這個收下。”在里奧不知所措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個東西——那個灰色山羊皮面的Alonso博士筆記。
丹尼爾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的身後,卻並沒有打破他的沉思。
開始吧,夥計,里奧自言自語地說,不要去想什麼過去的事兒了。找到丹尼爾所說的那本醫學筆記,或許是現在最應該做的事。
※ ※ ※
“對於這個神奇的世界,我永遠只能瞭解其中的一小部分——”
這是西班牙的Gomez-Alonso博士大約在二百年前醫學筆記開頭的一段話。這本筆記如今就平放在里奧·特納牀頂的櫃子上,被風吹開的扉頁上正寫了這句話,手寫的字跡上落滿了灰塵。
丹尼爾小心地拂去灰塵,他們面前的這個灰色本子考究得就像是某個古老部族中的聖物,帶有金色花紋的烤漆鑲嵌在絲絨般的封面四邊,喚起神秘的氛圍。雖然古舊,字跡依然清晰可辨。丹尼爾看到,最前面的那張是鵝毛筆書寫的華美的羊皮紙封頁,上面有手書的標題、日期和一連串名字。
里奧靠着克勞德神父站在丹尼爾的身後,輕聲說道:“打開它吧。”
丹尼爾的臉上透出了光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帝!他費盡心力來尋找的線索就在這兒,現在要仔細體味一下勝利的快感。他撫摸着山羊皮的封面,感覺着它的質地,彷彿可以通過這樣空越時空。
他走向靠近壁爐的雙人沙發,把那本古老的筆記放在膝蓋上,彷彿捧着裝有奇珍異藏的神秘盒子。
里奧走到壁爐前,彎下腰,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裡面的木柴。不一會兒,壁爐就“噼噼啪啪”地燃燒了起來。牆壁上的時鐘剛剛指向晚間十點,這一定會是一個奇特的夜晚,神父暗忖着,一屁股坐在沙發邊上的搖椅裡。
在坐下閱讀前,里奧又去泡好了一大壺茶。
整本筆記是用精美的羊皮紙裝訂而成,顯然它保存得相當完好,筆記的主要部分字跡工整優美,還包含了很多手繪的圖,但羊皮紙已明顯地變了顏色。筆記的末尾卻出人意料地變得字跡歪斜,或模糊不清,有幾頁的字竟寫在本子邊緣。
筆記的主人一定是在最後遭遇了什麼危險。丹尼爾推測。他對第一頁上的幾段迅速掃了一眼,心裡頗感納罕,“這究竟是什麼文字?”
※ ※ ※
當丹尼爾仔細翻動那本醫學筆記時,開始顯露在臉上的興奮和熱情馬上凝固住了。他只看了一眼就發現了那些手寫體的精美字母的奇異特徵,那並不是預想中的西班牙文,更不是英文或意大利文,甚至也不是拉丁文。出乎意料,他竟覺得自己對這些文字非常熟悉,以至於能夠讀懂筆記開頭部分意思。
里奧說道:“根據記載,這本筆記是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發現的,也就是如今的西班牙;那麼這上面應該是西班牙文,Ann跟我提到過,可我不認識。”
克勞德神父仔細地把沉甸甸的羊皮筆記湊近燈光,慢慢地舉起來。仔細地查看着那些奇異的文字,神父覺得秘密就藏在文字的後面。他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這本筆記的真實性。現在,這些疑惑都煙消雲散了。
“確實是拉丁文……”神父解釋道:“但是最古老的那種拉丁文,我只能勉強認出這是用拉丁文所寫,羅馬帝國的奧古斯都皇帝時期使用的文言文稱爲‘古典拉丁語’。最古老的聖經就是用這種文字記載下來的。”
當然了,丹尼爾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古拉丁語是古羅馬人所使用的語言,也是當今天主教會使用的正式語言,難怪神父會認出。
“在十八世紀,”丹尼爾反駁道:“西班牙人早已經有了本國的文字,除非——”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除非……他是象您一樣的神職人員。”丹尼爾訓練有素的大腦思維一下子異常活躍起來,
“也並非一定如此!十八世紀的西班牙,早期的學者們都是傳教士,他們的穿着應與其在修道院的地位相一致,這種僧侶的黑色長袍和頭巾演變成了今天大學流行的學士服。學術上的論文由拉丁語寫成並不奇怪。現在的一些學術的詞彙或文章——例如生物分類法的命名規則等也還在使用拉丁語。”
神父把筆記放在桌上,掃視了一下週圍,翻開第一頁,開始閱讀。
筆記的語言是明晰而準確的古拉丁語,顯然出自一個有文化素養的人之手。筆記的最上方是用黑墨水寫成的幾個粗大的羅馬體:Juan Gomez-Alonso博士筆記。
Alonso筆記:前言。
我以神的名義捍衛教堂,對抗所有基督的敵人……
當助手用火把照亮了死亡的儀式的時候,我站在墓地裡,手持權仗並同時讀着咒語。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具剛剛被召喚的死靈在白布中顫抖着……而另外兩個巫師則在聖圈中暗吟着保護自己的咒語,隱約聽到一些天使的名字“拉斐爾、拉依爾、米拉頓、泰米爾、雷克斯……”
對於人民,我沒有仇恨或怨憤,他們是善良的人民。人民不可能是邪惡的,只有某些個人是邪惡的。不存在集體的犯罪,因爲據聖經記載,上帝要毀滅所多瑪和哥摩拉,包括那裡的婦孺,因爲那裡的男人罪惡過甚……但他們當中有一個正義的人,因爲他是正義的,就得到了赦免。
可見犯罪,正如得救一樣,都是個人的事。
所有的男人,女人、孩子和他們的城市,他們的房屋從地面上永遠摧毀。我哭訴上帝捨棄了我和我的教民……
然而人民的罪行令人無法理解,因而也無從寬恕,真正的失敗就在這裡。魔鬼仍舊在我們之中,在城市裡自由來往,……致使整個民族永受其個人罪惡的玷污,這就是真正的失敗。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失敗了,你們和我,我們都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
最後,隨着時光的流逝,黑暗時刻將要到來……,請求主饒恕我乾的許多違反主的戒律的事情。
……上帝是我們之神,上帝是唯一的。
--------
三個人根據自己的理解和主觀的臆斷,讀出了文字中的大致意思,馬上意識到了破譯的艱難,筆記的第一頁就讓人感到晦澀難懂。古拉丁語原本是意大利中部拉提姆地方的方言,經過千百年的時間,演化成歐洲各國的語言,無論在德語、意大利語,或是西班牙語中都能尋找到相近的詞根。但即使如此,那些詞語間古怪的拼寫也幾乎讓人無法閱讀。
丹尼爾當即把注意力放到了圖形和數字上。筆記中多是一些解剖圖形,似乎根本沒有提到ENIGMA病毒,更沒有排解病毒的方法——
“這裡提到了巫術和咒語。”克勞德神父把第一頁上的標題譯出來。他掃了一眼文章。“看起來好像Alonso需要被保護。不過,那是古拉丁語,所以我不能保證翻譯是準確的。”
“別管它。”丹尼爾說。“我們要找出邏輯上的矛盾。”他用翻開下一頁,又是一篇文章,沒有數學符號也沒有圖形。丹尼爾的手開始出汗了。
“獵巫行動……”神父譯出了標題。
────────────────
注1:‘博士’稱謂的起源——西歐十二世紀,由於基督教的發展,需要大量的神職人員幫助主教管理他們的教區。於是陸續出現了修道院,大主教區學校和教區學校。這些學校的教師在意大利被稱爲博士(Doctor,來源於拉丁文doctoreum,意即教師,亦作醫生),而在巴黎則把教師稱爲碩士(Master,來源於拉丁文magister,意即教師,師傅)。對於一些學者從中國古漢語中尋找源頭的做法,筆者認爲謬之千里也……
教區學校設在神職人員所在的村落,教會利用這些場所,對教士和僧侶進行讀、寫、算和教義基本知識的教育,他們採用古典文化的一些成果,逐步形成了被稱爲“七藝”(語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音樂,天文)的學習課程。
注2:‘諾亞方舟上的古老犬種’——早在紀元前4000年前,古埃及的西奈半島就有阿富汗獵犬的記錄。當時的王室把它們作爲狩獵犬飼養,獨特的面部表情充滿神秘感,眼睛爲金色或暗色。據說此犬曾經搭乘諾亞方舟,所以被稱爲全世界最古老的犬種。此犬原是沙漠獵犬,後來沿着通商路線來到阿富汗。在適應了當地的生活條件之後,逐漸變成了阿富汗的山地獵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