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
又是一年蟬鳴時。
天堂島上的景色一如既往地怡人。碧藍的波浪輕輕拍着沙灘, 三三倆倆的白鷺支着一隻腳站在淺水裡,把自己顏色鮮豔的喙埋在潔白的羽毛裡,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眯着眼睛瞌睡。岸上的遊人或躺或坐, 一派悠然景象。
年輕的熱維爾執事從剛靠岸的專用船隻上下來, 他剛剛結束爲期五十天的進修。這是由執事晉升神父的最快途徑, 但是它的速度和艱苦程度呈完全的反比。所以相較於一年教堂實習, 這個方法可以說是幾乎無人問津。而且, 成爲執事需要的時間更長,一般人大概需要在教會學校裡呆上七年,才能熟悉那些艱澀的靈脩、神學、哲學、人格等等課程。
但是, 年僅十七的熱維爾神父就是那個令人驚歎的例外。他二月前才向教區申請成爲神父(司鐸),一週之後, 主教就批准了他的執事神職。“那是因爲他出色的表現和虔誠的心靈”, 這麼高的評價從一向嚴苛的主教口中說出, 已經夠讓知情的人下巴掉得遍地。
更驚人的是,這位還可以說是少年的執事主動要求接受最嚴厲的考驗——到教徒島的寂靜山林中過二個完全與世隔絕的苦修生活——在地區主教看來, 這無疑是又一個證明了熱維爾優秀品質的絕好佐證。
雖然兩個月內都以野果爲食,熱維爾的外貌看起來還是完全符合他的年齡。金髮眩目,皮膚白皙,碧藍眼睛裡全是溫和的笑意。他走在路上,對着行人投來的眼光一一微笑。這使得他在穿過人羣聚集的環島路時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騷動, 許多年輕女孩子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紅了臉。更有個別膽大的懷疑他並不是個神父, 她們尾隨着熱維爾, 直到他轉入修道院大門才悻悻離去。
熱維爾當然注意到了背後不高明的跟蹤者, 他一邊暗自好笑, 一邊穿過高高穹窿下的迴廊。雖然他覺得那些女孩子有率性的可愛,但是現在的工作是將證明自己修習成果的信函拿給主教, 也許還需要聆聽一些教導,但是不長;和其他執事們一起吃頓晚飯,接下來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吧……當熱維爾站在主教那推起來很是沉重的木門前時,臉上已經完全是肅穆的表情了。
事情和熱維爾預料的一樣往下發展。晚飯過後,當熱維爾踏入自己兩月沒住的房間時,他卻相當詫異。不僅是因爲有人潛藏在裡面,更是因爲那個人自己認識。他進門,點起桌上的蠟燭,轉身,關門,走到牀邊整理被褥,一切自然得和平時一樣。所以在下一刻,他回身看到憑空冒出來一個人站在他背後時,“理所當然地”嚇到了。
伊爾迷仔細打量着已經坐到牀上去、似乎很驚恐的人。老媽給的資料到底有沒有問題,這人哪裡像霜兒了?且不說頭髮眼睛顏色問題,就從他看見自己的表現來說,膽子未免也太小了一點兒吧?想到這裡,他擰了擰眉毛。熱維爾縮成一團,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好像無辜待宰的綿羊。他沒記錯的話,重霜可以面不改色地丟出足以推開黃泉之門的念刃,這差距實在太遠,伊爾迷很想轉身就走。
不過這情報可是幫老媽接下半年任務的回報,看老媽新安上去的電子眼上全是閃爍的綠光,高興成那樣,沒道理是假的啊。伊爾迷又把轉身的動作生生停下來,眼角卻瞄到熱維爾臉上出現了一個微微的小酒窩。很漂亮很溫和,但是……這明顯不應該出現在一個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人臉上吧?
伊爾迷黑線了,他好像被人耍了呀。果不其然,坐着的人露餡之後,很不在乎地直起身子,臉上的笑容愈發大了:“伊爾迷,好久不見呀~”伊爾迷盯着他,果然是重霜,這世界上認得他易容的也就那麼幾個人:“一年七個月。”
重霜臉上的微笑有點掛不住了。伊爾迷這麼一板一眼地講話,顯然很生氣。看來是知道自己用假名僱傭他老爸的事情了,天知道這是自己想出來的最好方案啊。殺人的是自己,被殺的也是自己,一了百了。
重霜這麼解釋之後,伊爾迷的臉色多少好看了一點。他也不爽很久了,憑什麼旅團總排在他前面啊。不過,“這種事下次沒有了啊。”伊爾迷嚴肅警告,天知道他知道老爸說做了一筆很不划算的生意、對方就是旅團八號時,心臟都要停跳了。
“也不是很危險,我早就打算好了,等席巴叔叔覺得差不多時就進入短息狀態,看起來和死了沒區別的。”重霜試圖解釋。豈料畫蛇添足,伊爾迷皺起眉頭,“霜兒,你在開玩笑嗎?”老爸的能力他倆都很清楚,這種把戲被識破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要是紅魃——也就是重月——沒有及時趕到的話,沒有人能保證重霜現在還能活蹦亂跳地站在這裡。
看見伊爾迷愈發陰沉的表情,自知理虧的重霜噤聲了:“我錯了,下次……”伊爾迷聽到這裡挑起了眉毛,似乎在說你敢有下次試試,重霜趕快把話補完:“有也會先通知你的!”
這保證伊爾迷雖然不太滿意,不過總聊勝於無,他換了一個問題:“阿姨她不生氣了?怎麼這麼快就放你出來了?”一聽這話重霜立刻變了一張苦瓜臉,老媽的手段真是歷久彌新,自己完全沒轍:“沒有,她讓我躲着旅團走。”再有什麼事她就直接端了那個蜘蛛團,這後半句重霜沒有說,雖然那是老媽氣頭上的話,但是他完全不懷疑,要是老媽生氣,那是什麼都可能做出來的。現在自己弱點還是旅團,這告訴伊爾迷的話,他肯定要生氣。
“非常好。”伊爾迷十二萬分贊同重月的話,不過隨即又疑惑了:“旅團行蹤不定,指不定在哪裡碰到呢?”重霜暗自嘆了口氣,老媽能不考慮到這個麼?他伸出手,五縷輕煙從指尖上飄出。念力形成的霧氣在裊裊上升,慢慢形成了世界地圖。霧氣在某些個地方形成了點狀,還有小小的箭頭,“看見了沒?那就是他們的所在地和下一步要去的方向。”
“這是?”伊爾迷大吃一驚,他從沒見過這種能力。重霜晃晃手指收回空中的一片念力霧氣,“我的特質系能力,術數,可以根據得到的各種有關目標的信息來推斷目標所在地、身體狀態、行動等等,知道的越多,能算出來的就越多。”
“這個意思是你能預知未來?”伊爾迷半天消化了這一驚人消息,不可置信地問,也難怪在任務中他總能輕輕鬆鬆找到目標。“也可以這麼說吧,”重霜肯定,補充了一句:“不過個人感情太強的話,就算不準。”伊爾迷轉了轉眼珠:“比如說你自己?”重霜微笑了,“是的,只能從和我接觸的一些人身上來算和我的相關事件了,而太熟的話也影響準確性。”
“那我來找你,你算出來了沒?”半晌之後,伊爾迷冷不丁地問。“沒有,直到進門前都不知道。”重霜老實回答。伊爾迷怎麼着也算他的好友,也屬於很熟的範疇啊。伊爾迷露出了這次見面以來的第一個微笑,“我突然困了,就在你這兒睡一宿吧。”重霜看着以閃電速度裹進被窩的人,先是一愣,而後笑了。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重霜就被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敲門聲喚醒了。在山林裡呆久了,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修道院,還真是催命般的陣勢啊。重霜爬起來,這才注意到伊爾迷已經走了。想起昨晚他以很委屈的口氣說自己的消息是幫他老媽接下半年任務換來的,想必要忙很多了。看來自己有空的時候應該去幫下忙,重霜暗自心想。
等重霜換好長長的黑袍、走過迴廊到達早禱堂時,已經有不少人已經到達了,半屈着身體在窄窄的牧師座位上,嘴裡低聲念着一般人背不過來的長長禱詞。他迅速走到自己座位上,很快便融入了那一片低語聲中。
早禱結束後半小時是早飯時間,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通告全體神父,院長一般會挑這個時間。而在看到中央正十字架下的院長身旁還有地區主教時,那明顯就是有事。等到禱告聲慢慢消下去,主教開口了:“孩子們,今天只有一件事。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們,有一位成功通過層層考驗的同伴將成爲我們中的一員,值得欽佩的熱維爾•讓,從今天起就是蘇勒西恩教院的神父!”
早飯時刻,有不少人放下手裡的茶、麪包和橄欖,來向熱維爾——也就是重霜——表示祝賀。重霜一一點頭,心裡還惦記着昨天下午主教分配給他的作爲神父要做好的第一件事:聽信徒的懺悔。重霜一想到那間只有一個小鐵窗的斗室,頓時覺得前途無亮。
一個月下來,事實證明重霜的預感是正確的。自從可布朗皇帝剷除了王國裡的毒瘤之後,這兩年瑪爾聯邦愈發欣欣向榮。懺悔室倒不是沒人光顧,重霜很想嘆氣,人是不少,但是事情可以說是要多雞毛蒜皮有多雞毛蒜皮,他說“上帝保佑你”時都感覺自己很無力。
又一個信徒在照例的“上帝保佑你”之後送了出去,重霜聳了聳痠痛的肩膀。再在這裡坐下去,不久之後一定會變蒼白臉色,重霜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門縫裡透出來的一絲陽光。這種燦爛的好天氣應該去海灘,風景應該很怡人的;或者去懸崖餐館裡坐着,看天邊的雲彩,這應該也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重霜走神到老遠,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剛有腳步聲,應該有人進來了,可是怎麼這麼久了一個字都沒說?他還從來沒碰過這種情況,不由得好奇了。神父坐着,信徒的椅子離中間隔的牆有些距離,這樣鐵窗可以傳聲音過來,但是誰也看不見誰。重霜只好耐心地等着,等得他快要睡着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低沉悅耳的男低音,本來困得要命的重霜卻一下子驚醒了,差點滑下椅子。這個,這個,不會是……“看起來好像還不錯。”聲音停了一下,沒有讚美的意思在裡面,完全沒有感情地在陳述而已。“假如,我要告訴神父,我殺了很多人,你會害怕嗎?”又停了一下,外面的人似乎覺得裡面的聲音,“很鎮靜啊。看來我不是第一個了,呵,”有點自嘲的聲音,“但是我只後悔一件事,而那個人不是我殺的……唔,不對,雖然不是我動手,但是直接關係還是我導致的吧?”
重霜坐在椅子上,努力按耐住自己想站起來看一眼的衝動。他一直都沒辦法算出行蹤的人,現在就在對面,一牆之隔。聽聲音好像成熟了一些,絕也更完美了。自然自己的也很完美,否則他就不會乖乖地坐在對面,慢慢講述快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又來這裡做什麼,難道給自己掃墓?這個念頭一出,重霜都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本來以爲對他已經完全死心,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出現還是會有希翼麼?重霜心亂如麻,後面的話基本沒聽進去。
直到人離開,重霜慢慢放鬆下來,想起自己似乎忘記說那句“上帝保佑你”了。他倒在椅背上,攥得發白的手指剛一鬆開,扶手就變作許多木屑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