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之後,我問她,“你怎麼稱呼?”
她掏出鏡子撥弄頭髮,邊心不在焉地說,“芳芳。”
我調侃道,“真名還是藝名?”
她一愣,看了我一眼,“什麼藝名?”
我先估量了一下把她惹毛是什麼結果,然後冷笑,這聲冷笑由於蓄謀已久,突然得到釋放,沒控制力度,笑得陰陽怪氣,連我自己也有點起雞皮疙瘩。
“最近的掛着學生證的工作者特別熱衷於叫芳芳嘛。”我說。
“你!”她嗔怒道,學赫魯曉夫拍桌子增加言論的氣勢,然後又學希特勒揮舞雙手,但終究只說出一個“你”字。
面終於上來了。
我打量一眼,發現碗裡的面都面黃肌瘦,像店主一樣晝夜不分打不起精神,而且燒得像一灘漿糊,粘稠到幾乎毀容,牛肉也只聞名不見影。
再看對面那碗,估計半斤八兩,好在是上面懶洋洋地臥了幾片牛肉,可也像一洗縮水的地攤衣服一樣。
“啪”一聲對面一摔筷子,大罵道,“這算什麼?”
老闆想生面做成了熟面,而且已經下了牛肉,應該沒什麼問題,便理直氣壯地回答,“這個鎮子就我一間店營業,你們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她也陰陽怪氣地冷笑,“你信不信我讓你和你的店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老闆一愣,“太陽照常升起,你想怎麼樣?”
我這時想,一般女人的表現是這樣的,站起來就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通常五步之內就會被挽留,老闆嬉皮笑臉地搓着手,你看,今晚月亮特別好,我們各退一步怎麼樣?
這時她不緊不慢的接話,嘴角耷拉着,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給我重新做一碗,不然我餵你。”
老闆大吃一驚,沒想到今天遇到一個更黑的,露出一臉“這可使不得”的表情來,馬上低聲下氣,像他的麪條一樣軟下來了,“這我難辦了,我生意沒法做。”
“做你個球!”她拍案而起,幾隻調料瓶應聲脫離地心引力限制在桌面上舞蹈起來。她冷冷地說,“躲開!不然我現在就掀桌子。”
老闆心疼桌子和調料瓶,連忙說,“大家退一步說話。”說完連忙退一步,生怕遇到不測,“我給你們加兩個蛋,不算澆頭的錢,怎麼樣?”
她挑眼看我,“你說怎麼樣?”
我應付說,“好。”
老闆如獲大赦,立刻下廚。
她擺正調料瓶,故意把瓶子撞的碰碰直響,一邊罵罵咧咧老闆欺軟怕硬是個軟蛋,一邊往面里加辣椒,然後擺開架勢準備吃麪。
我說,“你吃麪可真豪放。”
她說,“別管,你吃你的。”
我應了一聲,剛點頭要吃,無數滾燙的油點撲面飛來,其勢如疾風,令我躲閃不及。我只好說,“你能注意一點吃相嗎?你這樣子太豪放了。”
她挑眼看看我,嘴裡拖着面,沒答話。
我突然間覺得一切是那麼詭異,我明明是在網吧好端端的上網的,怎麼輕而易舉就被一個女人帶到這裡來看她拖泥帶水如猛虎下山青龍出海地吃麪呢?
我心裡琢磨着自己不是一個容易受誘惑的人,但答案是也許吧,因爲我難以過美女佳宴這關。正如自古至今的萬千英豪們一般。
但目前看來我是極爲失望的,我一臉茫然地盯着麪湯,面裡沒有一片牛肉,我只是對着一碗泛着油花的菜葉子發呆。
每一個女人都有清純和豪放的一面,而我看到的往往總是豪放的,這就證明假如一個女孩喜歡你,她就極力做出一副清純的樣子,這也反證了我從沒有讓誰裝出清純來。
當我進入這個學校第一天,我在校園裡看到那些彪悍的女同學
和腎虧的男同學,我頓時覺得人生黯淡無光。那些女童鞋一臉橫肉,彪悍得一跺腳整幢教學樓都要爲之傾倒,但往往在某些場合表現懦弱無比,通常是在有一個高大威猛又帥氣的男生在身邊且出現了一些可憐的被她們驚聲尖叫狂跺大地時躲閃不及遇難的小生命,她們可以借勢尋求保護。而我一般在這時總是忍不住說,甭怕,就是活的你也能嚇死。她們這時一臉懦弱立掃而光,出手快狠準,簡直可以把我拍成植物人和遇難小強一起合葬。
她們經常在人羣裡大吼一聲讓所有男人回頭來看她,藉機得以將所有腦袋觀察一遍,如果發現帥哥,她們就嬌滴滴地說,你看我的新鞋。如果沒有發現,就再大吼一聲,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一羣色狼!
迫於一羣如狼似虎的女同學的壓力,男同胞們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他們抽菸喝酒打牌做夢幻想渴望愛情,試圖對她們視而不見,也像我一樣渴望逃離這個地方。
我開始揣測面前這個女人的身份,我猜想她是個風塵女子,我和她一見面時就有一種“二八芳齡巧梳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脣萬客嘗。裝成一身嬌體態,扮做一副假心腸。迎來送往知多少,慣做相思淚兩行。”的感覺。但是深思後又覺得不像,因爲在我的想象裡,似乎只有古代的風塵女子纔會這樣打扮和舉止。
那就是女俠。
我下決心要問問她,儘管我怕到時候不明就裡地被扒光扔在街上,那真是衰到家了。於是觀察了一會,發現她已經在用調羹撈碗裡的牛肉了,就清了清嗓子,問道,“那個,剛纔你們怎麼了?”
姑娘擡頭看了我一眼,“哦,那女人想搶我男人。”
“那男人就是你說的老大是嗎?”我說。
“這不是明擺着的嗎?”她有點怒,“我剛纔就發現你這人有點問題,又是撞護欄又是問傻叉問題?你不是殘疾吧?如果是的話,那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侮辱殘疾人。”
我說,“不是,只是好奇而已。我就想知道你是做什麼的?你看起來不像我們學校的。”
她沒有回答,靜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仍沒有任何開口的意思。我盯着氤氳中的麪館,兩隻蒼蠅在霧氣裡如戰機在空中翱翔一般快速劃過,相互碰撞然後又馬上分開,然後相互纏繞着,最後背在一起飛行,就如空中加油的飛機。
它們劃過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真是很安靜的一對,我心想,在如此靜默的空氣裡,我又看了看飄着菜葉的麪湯,想起了很多年前相同的情景。
那是一年的寒假,我在一家小鋪子裡吃了整整兩個月的牛肉麪,那是一家生意不景氣的面鋪,但是老闆手藝還行,人也不錯,雖然天天唉聲嘆氣說要倒閉了回家抱孩子養豬去,但對待每碗麪還是做足功夫的,對待每位顧客都像親爸爸一樣熱情,而親爸爸只有一個,我本着正確的倫理道德觀,沒有帶其他的爸爸到他的店裡,我自私的沉浸在一種天倫之樂當中。小鋪子坐落在馬路邊上,馬路邊上開滿了店鋪,因此馬路極爲擁擠,交通事故不斷,我喜歡透過騰騰的霧氣看電瓶車連人帶車被一灘東西滑出去老遠,騎車人起來後像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找不到北,或者一輛出租車剛靠邊打開車門,從後面就有一個人從車門上飛出去。老師教導我們幸災樂禍是不對的,但我用違反交通規則的正義眼光來看,我就順理成章地站在羣衆一邊,因爲他們是喜聞樂見這種罵街打架的事情的。我每次都會笑的被面噎死,然後麪條從鼻子裡和嘴裡噴射出來,老闆再熱心擔心噁心地幫我撿到碗裡。
到底是不是每天都這麼快樂呢?我記不清了,因爲人的記憶裡,只會留下快樂和痛苦,忘記的最快的就是無聊。
這時她吃完了張開嘴巴往渾濁熱氣騰騰的空氣裡呼出一口氣,熱氣
隨即騰空而起,她又點燃了一支菸,在繚繞翻騰的霧氣裡,她露出了一種迷離的神情。
她緩緩地說,“我有一個姐妹,家裡條件差,17歲出來賣,一直攢錢想供她妹妹上大學,她妹妹也爭氣,考上了,她妹妹不知道她做什麼,她告訴妹妹她在一個公司了上班,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所以錢多,她妹妹後來告訴她,說自己戀愛了,和自己的老師,老師主動約她吃飯,她問老師我能帶姐姐來嗎?我第一次約會。老師同意了。我那姐妹說這又不是相親,用不着家屬,但還是去了,去之前她打扮了半天,她知道做這個的難免會露出本色來,還偷偷地模擬了幾遍,原本以爲知識分子看不出來的,後來你猜怎麼着?一見面她傻了。”
我打趣說,“難道是當年她高中時暗戀的學長?”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爲是那種矯情的言情小說啊。那是點過她的客人,那個禽獸上她時還告訴她,你真像我一個學生,我那學生還是個處,下次嚐個新鮮。我那姐妹當場翻了臉,她衝上去甩了那禽獸一耳光,厲聲問他,你還認得老孃嗎?”
那禽獸卻給打懵了,不解地說,“你,你似誰?”
我那姐妹說,“你是真禽獸啊,自己上過的女人都不記得了?媽的還想姐妹花共侍啊?”
我說,“哈哈,還真是什麼事都會發生。”
她說,“哈哈哈,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說,“誰?”
她指着自己,然後說,“就是剛纔和我對抽的女人。”
我說,“啊。”我腦子裡的字符組成了一句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女人啊,翻臉就像翻書的女人,真是他媽是無情無義。
然後我說,“你們真賤啊。”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可以說我賤,我討厭明明心裡厭惡的要死還要強裝歡顏,還要說‘老闆你好帥啊’。”她做了一個乾嘔的動作,“不像你們這羣小屁孩,學校教你們的只有建立虛假的人際關係。”
我想稱讚說“你說的真他媽對”,但是這話明顯是衝着我來的,所以我默不作聲。
她說,“我覺得學校真是沒什麼存在的理由,不是一個學習的好地方不說,連最起碼的少管所的功能都沒有,你這麼晚怎麼出來的?”
我老實回答,“爬南牆。”
她說,“哈哈哈,你們每一屆男生都爬那牆,有一屆特逗,一傢伙有恐高症,千辛萬苦爬到牆頭,不管下面人怎麼幫他,那傻叉就是不敢下來,愣是在牆上掛了一晚上。”
我老實地告訴她,“我爬出來是要去流浪。”
她說,“什麼?流浪?你什麼都沒帶。”
我說,“這不是旅遊,是流浪讓心靈去旅行。”
她揮手打斷我,“受不了高雅的東西,別來這一套,你準備怎麼弄?”
我說,“現在還不知道,只是有這個想法。”
她切了一聲,說,“幼稚。”
我說,“切,膚淺。”
我並沒有看到她臉上有任何怒意,她臉上掛着微笑,然而沒有顯得輕佻,而是帶有一種青春的朝氣透過微笑傳遞出來。她笑,眼神也隨之笑。不僅給人印象良好,同時也有成熟的攝人心魄的魅力。
我覺得在這點上,她還是沒有讓我失望的,雖然她的品味不怎麼樣,也儘管她的吃相如此鬼斧神工,也儘管她的出身不是很好,但只是與一個美女共進這樣的夜宵我想我還是很樂意的。
她掐滅煙,把手從桌子上拿下,放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她身體微擡起,從桌子的另一邊慢慢接近我,眼神散漫並且充滿誘惑,這個動作大概持續了5秒,她將那隻手從褲子的口袋裡抽了出來,並且帶出了空空如也的口袋,朱脣微啓,“看來要麻煩你買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