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橋的時候,葉子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裡突然充滿了半真半假的關心和疑問。
她問,“你剛纔說你要去流浪,爲什麼?”
我說,“這個解釋起來很困難。”
她說,“是厭學嗎?”
我說,“這個是當然,學校只會把我的憤怒激化成恨。”
她說,“討厭這個地方?”
我說,“與其呆在這個地方不如主動離開,去別處尋找夢想,愛,可以棲息的大地。”
她搖搖頭,“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你心裡很煩。”
我點點頭,“我說不清爲什麼,但是離開這裡應該會緩解吧。”
“一定事出有因。”葉子哧哧地笑,“但一定是什麼可笑的原因。”
我將空氣吸入肺中,再吐出來,沒有回答。
她又問,“那你想走,父母那裡辦妥了嗎?”
我心想,要是同意了也不會稱之爲流浪了,但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說辦妥了。
葉子輕聲說,“那好啊。”隨後抓了抓黃黃的稻草或者雞窩一樣的頭髮,說,“唉,你會抽菸嗎?”
“我?我不會。”我漫不經心地答着。
“那想不想試試刺激的。”她的口氣隨意,好像是在商量一件不太重要的事一樣,她說,“比如K粉。”
“不!”我大驚,“吸毒可是犯法的,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葉子不以爲然淡淡地說,“這種東西很容易就能弄到,不貴,純度也不高,不至於上癮,還能暫時緩解精神煩躁。”
我還是拒絕,“我連香菸都不抽,我吸它做什麼?”
葉子笑說,“說起香菸,這玩意兒可真是壞東西,又便宜又不犯罪,也不能緩解精神緊張,大街小巷都在抽,好像還以爲這是趕時髦。”
我說,“這我同意,看那些抽菸故作瀟灑的男生,帥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被卒吃掉。”
葉子還是哧哧地笑,“所以要玩高檔的東西才刺激,才上檔次嘛。”
我說,“你試過嗎?”
“當然。”葉子說,“可開心了,去我家試試吧。”
我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啊,這個世界真是太危險了,但是我不能栽在這麼小兒科的人手裡。
於是我很禮貌地拒絕,“和你聊過後我覺得輕鬆了很多,你還是快把錢給我吧,我得走了,免得到時候猶猶豫豫。”
葉子詫異地在黑暗中瞪了我一眼,口氣立馬變了回去,“那你走好了,我又沒攔着你。”
我沒辦法,只好乖乖地跟在她後面,不再出聲。
我心想,都是泥水何必裝純,都是狼何必裝羊。
我們在一盞忽明忽暗的路燈下右拐,小巷裡鬼火閃爍,撞得鐵皮垃圾桶哐哐直響,我們走近之後,聽到一聲“喵”,然後遁入無盡的黑暗中。
夜又黑了一個調子,我們就像掉進了英雄墨水瓶子裡,這夜黑得稠密至極,連擡頭都別指望能分出天空的病態的暗紅色來,在這樣的夜裡,連鬼都要拍在牆上,此時此刻我覺得更像身處毫無人煙的荒野。
我忙說,“我有手機。”
葉子冷冷地說,“你以爲我沒有啊。”隨後掏出手機往地上一照,形成一塊螢火蟲集體自焚才聚集得成的光,但好比在黑暗開了一條光明通道,好歹有了一絲安全感。
我故作輕鬆地對黑暗說,“葉子,你在這裡租的房子?”
前面不知什麼地方,葉子嗯了一聲。
我追問,“你啥時候畢的業?”
葉子笑道,“畢業,你以爲我畢業了?我是被學校開了。”
我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你不遺餘力地說學校的壞話,原來是被開了。”
葉子在前面哼了一聲,“做事要一心一意嘛。”
我在後面說道,“其實你可以兼職的啊,一石二鳥嘛。多好,不管幹什麼都有一個文憑,比人家高一個檔次。”
葉子說,“也不嫌丟人,一個學生居然要去和那些人的比檔次,估計也沒幹什麼好事。”
我竊笑,突然前面出現一道黃光,隨後出現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你上去嗎?”她把手機轉過來,手機照在我的臉上,我看到的是一張她的自拍,臉雖白得不過分,但是已經不純,眼睛大得嚇人,臉像一個吹胖了的氣球,嘴與臉不成比例。而面前的這張臉被樓道里的黃光映得陰影凹凸,猶如怨靈。
我忙搖頭說,“不了,我等你一下好了。”
她面無表情,“隨你便。”
她緩緩上樓,我閃進樓道目送她的身影上樓,那昏黃的燈爲寂靜的夜空籠罩了一絲絲光明的溫暖。
但是還沒等我借景抒懷,突然從樓道里閃出了一個女人的腦袋,那女人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低吼,“關!”
然後四周陷入英雄牌的黑暗,媽的,我叫了一聲,隨後那燈又亮起,那女人的腦袋隨着光明的出現也出現了,她說,“小姑咋,噶夜不漆困高,儂作死啊!”
隨後這光明又如潮水般退去,我的勇氣也再次退得無影無蹤。
我靠在樓梯口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發出尖銳的聲音,無孔不入地四下尋找躲藏的地方,它們似乎發現牆角的黑柵欄裡還有一個動物,於是一擁而上,在我的衣服裡瑟瑟發抖。我一直坐到身體完全冷透,摺合成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鐘,也許更長,反正我已經等得失去了時間感。
我站起來,猶豫着向四周看了看,猜不準是上樓去看還是直接走掉,這時那個毛骨悚然的聲音隨着聲控燈的黃光擴散,“儂雨毛病啊?”
我嚇得拔腿就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居然沒有撞到一次牆壁,居然也沒有在原地打轉,居然徑直地衝出了那條外來者和原住民中最下層人們雜居的巷子。
我驚魂未定地扶着牆,心想,還是在外邊等她好了。
人在受到驚嚇,會胡思亂想。我覺得回憶就像個掙脫牢籠的囚徒,開始撒腿狂奔。
我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阿挺哥哥,因爲從小到大,他就像我的精神領袖,一個榜樣,而我,則是一直跟隨他成長的小傢伙。
他給我的地圖,我一直藏在牀底下的大紙箱裡,還仔細地用一些無關緊要地過氣漫畫書遮蓋。偶爾晚上睡不着,我就把大紙箱子拖出來,然後把地圖弄散,再拼回去,再弄散。
我曾經想暗示阿挺哥哥,他的地圖依然由我保管,而我信守承諾將它保管的很好。可是阿挺哥哥就像完全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見了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微笑,對我說一些有趣的事情。
時間給我帶來了阿挺哥哥,時間卻又在某個獨特的時刻帶走了阿挺哥哥。
這讓我覺得阿挺哥哥短暫的一生更爲神秘而充滿傳奇。
他就像我生命裡的一個過客,時間一到,他又踏上遠行的列車,對我微笑一笑,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我還記得那天。那天是個晴天,和每個晴天一樣正常,所以沒人預料到阿挺哥哥會在那天“踏上他的列車”。
阿挺哥哥和他的女友,也就是我稱爲“矯情姐姐”的傢伙,他們牽着手在湖心公園散步。後來聽到有人呼救,原來是有個小孩子落水了。
阿挺哥哥和矯情姐姐趕緊朝那邊跑去。岸上的人有的小心地站在護欄邊朝下張望,有的四顧希望找一個擅長游泳的救星,有的緊緊攥着自家小孩的手邊現身說法。
“當時已經深秋,貿然下水只怕會抽筋。”
每次說到這裡,陸伯伯總是停頓一下,擦一下眼淚,然後接着說。
“但阿挺他什麼都沒多想,鞋子一脫,縱身下水救人。
”
矯情姐姐趕緊抓着護欄看哥哥的情況。
後來的事情,是矯情姐姐對我說的,因爲陸伯伯說到這裡總是泣不成聲。
“孩子的大人匆忙趕來,孩子是被救上來了,但陸挺卻抽筋了,等到岸邊的人幫忙把他救上來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孩子的大人一看,壞了,死人了,於是趕緊抱起孩子就溜沒影了。等到大家反應過來,人家早跑遠了。人羣中激憤的激憤,感嘆的感嘆,悲傷的悲傷。儘管我打了120,但醫院說搶救無效。”
矯情姐姐說完也是泣不成聲。留下我一個人靜靜地回味哥哥給我上的最後一堂課。
我曾在好幾個晚上都夢到過阿挺哥哥,每次他都是一如既往地微笑。
我有點害怕地喊他,“阿挺哥哥?”
他吸了吸鼻子,像是自言自語說,“給我倒杯開水。”
我小聲問他,“爲什麼?”
他依然保持微笑,搓了搓手,說,“因爲我感覺有點冷。”
我也不知從哪裡給他弄了杯開水,他一口喝完。
我問,“阿挺哥哥你好點了嗎?”
他只是把衣服的扣子全部扣上,有點哆嗦地說,“還是冷。”
我突然發現他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他也開始慢慢消失,然後陸伯伯和矯情姐姐啜泣,抹着淚。我的夢到這裡就會醒過來。
我的牀頭櫃上放着一杯水,昨晚倒的,空了一半。
“嘿!你站在這裡幹什麼?”葉子把我從回憶里拉回來。
“哦,裡邊兒太黑,這裡還有個路燈。”我答非所問地說,還沉浸在阿挺哥哥去世的悲傷裡。
“我下樓看到沒人,就知道你肯定在外邊等。”葉子說着把牛肉麪的錢給我。
“爲什麼這麼肯定?”我隨口問。
“因爲直覺。”葉子狡猾地說,似乎在嘲笑我膽小怕黑。
“已經很晚了。”我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知道。”葉子淡淡地說。
“你回家吧。”我淡淡地說。天下本就沒有不散的筵席。
“好啊。”葉子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我,“喂,你打算幹嘛去?”
我被她這麼一問,突然覺得自己很是迷茫。其實我一直在迷茫,而且我知道有不少人像我一樣迷茫,只是有的人知道自己迷茫,有的人沉浸在這份迷茫中,難以自拔。
“露宿街頭嗎?”葉子逗我說。
突然我覺得眼前這個傢伙在暗示我什麼,於是我不再迷茫。
“我能在你那兒借宿一宿嗎?”我撓了撓頭說。
“可以啊,剛好我一個人挺悶的。”葉子淡淡地說。
不對,莫非是她在勾引我?還是看我一副文弱的樣子覺得我很好欺負?她一會兒誆我嗑藥怎麼辦?
我的腦子裡突然多出許多念頭,因爲胖子的那句話突然出現。
我不能這麼輕易就相信她。兩個極爲熟悉的朋友都可能突然反目,或者背後給一槍。何況我和葉子才認識不到幾個小時。
“喂,你再發呆,天就亮了。”葉子催促道。
不過確實沒什麼地方可以去的,爲了節省開銷,就暫時住一宿,料她一個女孩子家,應該不會對我圖謀不軌,貌似我也沒什麼可以讓她圖的,我慫什麼?
我淡淡一笑,“不好意思,想起一個朋友,我們走吧。”
葉子似乎對我的朋友挺有興趣,她邊走邊問,“女朋友?”
我說,“不是。”
她突然哦了一聲,“那就是男朋友?”
我還在想阿挺哥哥,隨口答道,“嗯。”
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我更放心了。”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說,“你在想什麼呢?”
葉子只是狡猾地對我笑笑,什麼都沒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