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店裡結完帳出來,我覺得肉體和精神一樣空虛,同樣空虛的還有錢包,店主熱情歡送我們,站在門口目送我們直到看不見爲止。
第一次爲了一個陌生女子花了我極爲有限的一部分錢,但我還是面不改色,說,“沒關係,我參與,我奉獻,你快樂。”
她淡淡地回了一句,“謝了啊。”因爲天色已經昏暗,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到底如何。
我嘆了一口氣,感覺空氣稀薄極了,這隻能說明店裡比較溫暖,而街上總是淒涼。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句廢話,傻子,但是你必須要走。
我告訴自己,我現在要去流浪,我要流浪去遠方,知道嗎?
我對遠方的這個詞語一直很嚮往,但是遠方到底象徵着哪裡呢?我竟然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我向往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是西藏,新疆,或者更遠,跨越出雄雞範圍。
我很羨慕那些背起揹包旅行去遠方的人們,我經常看他們用簡陋的照相設備拍回來的影像,我羨慕他們能自由地在大地上走動,空無一人的大地上。
我有一個哥哥,在這麼一個計劃生育還是基本國策的社會,我沒有親哥哥,他是鄰居陸伯伯的兒子,他喚起了我童年對遠方的嚮往。
當他背起一個巨大的掛滿銅環的象徵着旅途遙遠的大揹包,我忽閃着眼睛問他,“哥哥,你這是要到哪去?”
他擡頭,但是沒有看我,眼睛看向窗外更深遠的地方。
他說,“我要去遠方。”
我崇拜地說,“哇,那能帶我一起去嗎?”
他摸摸我的頭,“不行,你太小了,坐飛機過不去安檢。”
我說,“你可以把我裝在包裡,他們就發現不了了,大頭兒子就是這麼混過去的。”
他說,“怎麼了?”
我把書翻出來給他看,大頭兒子想要看飛機,躲在小頭爸爸的行李裡混過安檢口,“我也想看看飛機是怎麼樣的。”
他搖搖頭,“傻小子,你的遠方是飛機場,而我的遠方是很遠的地方。”
然後他找出一份地圖,這是一幅磁鐵中國地圖,地圖上的磁塊可以拆下來,無限次拼裝,那份地圖藏得很隱秘,他讓我轉過去不要看,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轉過頭去時,他已經找出來了。
他說,“你要保密,對任何人。”
我說,“好。”
他指着地圖,這份地圖少了一個地方,臺灣。
我問,“臺灣在哪?”
他說,“臺灣是中國的一個島,如果讓別人看見這地圖你就是現行反革命,我們都要批鬥坐牢。你記住嗎?”
我嚇壞了,不敢說話。
他安慰說,“我不去那裡,那裡不安全。”
我問,“爲什麼?”
他說,“因爲沒的買船票,不通航。”
我很疑惑,看着地圖,“爲什麼?”
他說,“這你就別問了,這是我們黨和人民的一致決定。”
他說,“這個地圖你先替我保管,等我回來,這是神聖的任務,你記住嗎?”
我說,“那你是去執行神聖的任務嗎?”
他神秘兮兮地說,“我不能把這些重要的機密告訴你,你等我回來,記住,別告訴任何人我去哪了。”
然後
他背起揹包,踏着夕陽離開。
這之後,陸伯伯和其他一些人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哥哥,大街小巷電視屏幕裡到處都是哥哥微笑的臉,但是沒有人來問過我,一個小屁孩知道什麼?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我常常偷偷地拿出地圖看上幾遍,哥哥到底去了哪,在那塊磁鐵上,現在在做着什麼?
這份神秘感在我的心裡保留了很久,之後他又回來了,他給我看照片,照的是布達拉宮,照片上一男一女,男的是哥哥,女的皮膚黝黑,眼睛亮閃閃,牙齒又白又亮。
我問,“這是誰啊?”
他說,“我現在不能說,以後你會知道。”
我說,“嗯。”
不管他說什麼,我總是說嗯,他給我留下了太多的神秘,他從沒有完完整整的告訴我這條路有燈沒有,有人沒有,但我深深愛着這份神秘感。他教會我應該自己尋找答案,自己尋找結尾,但是生活中,其實並不存在太多的結尾。
當我長得足夠大時知道了布達拉宮在西藏拉薩,我興奮地將它也奉爲了我心中的聖地,我想聽哥哥講講他流浪去西藏的故事,我想重新踏上他曾爬過的雪山,我想像他那樣在宏偉的布達拉宮前和心愛的姑娘相擁拍照,但是那個時候,他卻已經在我的生命裡失去了蹤影。
遠方在我心目中到底意味着什麼呢?或者爲什麼要去遠方,去做什麼?這些問題只好永遠交給我自己思考。
這時候她開口說話了,“哎,你待會準備幹嘛去?”
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一個現實的問題。
我說,“回去上網。”
她說,“我就不去了,那女人也許還在表演呢。”
我說,“噢。”
她問,“你剛纔出來退票子了嗎?”
“沒。”我回答。
“那你就虧了。”她兩手一攤,“通宵多踊躍啊,你前腳剛走,老闆馬上註銷,別人來了又有空位。”
我驚,“啊!”
“驚訝什麼這。”她淡然一笑,“市場需要嘛,我就知道你是新手,這都不懂,就算你屁股剛擡起來,還沒打算走,立馬有人把你擠開。”
我納悶地說,“尿急了怎麼辦?”
她說,“覺都憋得住憋不住尿?天人交戰,豈能離開?”
我嘆道,“這是作死啊。”
她白了我一眼,“誰說通宵輕鬆?通宵也是技術活,像你無師自通的是不行的。”
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冷冷的街上走,我感覺我自己似乎又學到了什麼東西。
這時她問我,“去我家坐坐?”
我用一種社會大好青年的語氣詢問她,“去做什麼?”
她又不屑地看我一眼,“你想做什麼,想得美?就是還你錢,我說過請客的,說話算話。”
我說,“這樣我就放心了。”心裡想的是:我次奧,這大半夜的,沒有金鋼鑽,不攬瓷器活,這麼豪爽地邀請,一定有陰謀。我出來前曾問過胖子,胖子怎麼說都是在社會上混過的,胖子說,你切記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認識與否,身上有現鈔,警惕一點比較好。
她白了我一眼,那白眼裡滿是輕蔑,“得了吧,我對你纔沒興趣,況且,你也不像有油水可撈的樣子。”
我還給她同樣
一個白眼,說,“你也不像有油可以揩的樣子。”
“那你覺得我怎麼樣?”她扭頭問我。
我愣了一會兒說,“這個,不好說,小姐。”
她給我擅自斷句,“別小姐小姐的,多難聽啊。”
我心想,其實我就是這個意思。嘴上卻不好意思地問,“對不起,那你叫什麼?”
她大方地說,“我姓葉,以前朋友們叫我葉子,以後你就叫我葉子。”
我撓了撓頭說,“噢。”
閒聊到此結束,我倆再也沒有說話,我要開始考慮起自己的事情。
我一邊想着自己行走在某個遙遠的城市骯髒的馬路上,一邊打着算盤,我能去那裡嗎?是坐火車還是飛機,買票是件麻煩的事,雖然我從沒去過票站,但我知道那個地方很可怕,那裡充斥着汗臭和口臭,是個悶熱不堪的陰暗地方。現在我身上這些錢恐怕還不夠買票的,我想起胖子初中時攜着鉅款潛逃,跑到機場讓售票小姐挑選她想賣給他的票,結果她選了北京,胖子就飛往了北京,幾個月後被他爸爸押送回來時人整整胖了一圈,他嘬着牙花子說,這輩子別和我提烤鴨,我現在牙縫裡還都是烤鴨味。
而我呢?飛機想都不用想,火車臥的也不用想,光是硬的和放死人的門板一樣硬的硬臥就承擔不起;坐的,估計坐到哪裡也夠嗆;還是站票吧,我估計我的經濟水平只能承擔站着去那裡,下車後沿街乞討爬着去西藏,多偉大。還有裝備要買,我想起阿挺哥哥出走時帶走了一書包的裝備,知道自己去了也是有去無回。這就是爲什麼很多人一直去不了遠方的原因,就像現在的我,只好放棄這個偉大的計劃,今後,我一定有機會去的,我想是的,直到我老得再也去不了爲止。
我們沒有走幾步就轉完了,轉完後就是一座危橋,這個鎮子上的標誌建築物之一。這座危橋禁止通行的標誌就放在轉角,要是一不留神,轉角就遇到牌,小鎮真是小的可憐,連一塊牌子的位子都容不下。
我討厭這個地方的原因就是狹小骯髒,沿途開滿了招牌和店面一樣骯髒的店鋪,道路崎嶇不平,下完雨就算沒地方走人了,到處都是池塘,一邊的田地裡跳出來的青蛙鼓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灰濛濛的天空;小鎮唯一比城市裡好的就是空氣,但是好空氣有供應時間,化工廠一開工,供應雜質爲二氧化硫的空氣,化學老師經常在上課時向像狗一樣吸吸鼻子,立刻現身說法問,同學們,這是硫磺在燒誒,有沒有刺激性氣味啊?
這座橋也讓我心生厭惡,但我必須走這座橋,就像我討厭這個鎮子,但我還是要生活在這裡一樣,這只是發發牢騷,從來沒有聽說過厭惡極了一個地方,就能讓這個地方莫名其妙廣島一次的。我所能做的只有離開。
這句話是阿挺哥哥說的,那個時候他一共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我們都不知道生活有多少艱難的時候我們都在感嘆,我們真的嚐到了生活的艱辛,就沒有力氣矯情地感嘆了。
第二句就是這句,還有一句是這樣的:“喂,小子,你聽着,我要把我的夢想交給你。”
這是他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就像他傳給我的地圖一樣,他給我的這件東西再也沒有要回去,並且這件東西,同樣是我窺探了很久,然而突然就有人塞到了我的口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