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元興十六年四月,燕京高恩侯夏府。
戌時四刻,衆人剛剛入睡,一個十四五歲,穿着桃紅色繡花比甲的丫鬟一手掌着一盞罩燈,一手撫着耳邊的鬢髮,腳步輕快中帶着些許慌亂,走過遊廊,一次三叩連連拍着上房婆子值夜的耳房。
“什麼事那麼忙,後頭有人趕着似的!”有點年紀的人,總是前半夜入睡快,後半夜不安穩,值夜的老媽媽看着上房熄了燈,正得空打盹呢,就被外頭人攪擾了起來,只得披衣開門,見是阮姨娘身邊的繡梅,壓下煩躁的情緒,重新換了一個緩和的口氣道:“什麼事瞧你急的?”
事雖大事,在上房繡梅也未敢高聲,壓着聲音道:“祝媽媽,姨娘肚子一陣一陣的疼,快有一個時辰了,想來是到日子了,勞煩媽媽上去請大爺**奶的示下。”
阮氏自去年十一月納入府內,半年來居於東廂,恭儉謙和,年前日日按規矩來上房伺候**奶,年後**奶免了阮氏的禮,阮氏推辭了兩回,依下了,數月來避與東廂養胎,沒有一次越矩,想來是真的發動了。祝媽媽讓繡梅進耳房來等着,自己匆匆穿好了衣服,前去上房稟告。
**奶喬氏纔剛歇下,並未睡得深沉,外間大丫鬟碧月和祝媽媽一交頭就醒了,也不坐起,闔着眼睛躺着問事。碧月連忙進來,未及卷牀帳就回了阮姨娘的事。
幽黑的牀帳內,喬氏睜開的眼睛閃過一絲兇光,手緊拽了一下身上的石榴紅富貴團花錦被,隨即放開,溫和的道:“快去給大爺報喜。東廂那邊東西可是預備妥當了?鋪陳開來吧。讓周顯家的去接穩婆和醫女,先別驚動了老爺太太。”
喬氏身上也有四個月身孕了,自有孕後,大爺夏文衍就和喬氏分房,睡在了前院書房。祝媽媽得了吩咐,先回耳房與等候着的繡梅交代了兩聲,繡梅回了東廂,先安排能安排的,祝媽媽再去前院報與大爺身邊的小廝,最後拿着腰牌出院子找**奶的陪房周顯家的。
姨娘生子,主母不需要守着。不過喬氏也是不能睡了,索性坐起來由着碧月伺候着穿衣,不過一會兒,夏文衍從前面下來,先入正房來看喬氏。夏文衍三十出頭,身材高大略微清瘦,面龐俊朗,眉眼溫厚,氣質儒雅,嘴角揚起一絲淺笑,坐在喬氏牀邊道:“記得你生譯哥兒的時候,前頭一陣一陣的,整整一天一夜,那邊剛開始,想必不會那麼快,你先安歇着,一應事務有婆子丫鬟調理。”
喬氏依言靠在褥堆上,輕笑道:“我不過去,只是東廂那樣的動靜,我也睡不着。大爺不必在我這裡應景了,快去阮氏那裡看看吧,過會子,產室鋪排出來,穩婆和醫女接了來,也沒你站着的地方了,阮氏頭胎,難免有些懼怕,大爺該過去寬慰幾句纔是。”
夏文衍點頭,讚了喬氏兩句大度賢良,給喬氏掖了掖被角,起身快步離開了喬氏的視線。喬氏含笑看着夏文衍的眼神,在夏文衍轉身的時候,瞬間轉爲冰冷。
碧月捧了一盞成窯浮紋小蓋盅過來,正要遞給喬氏,被喬氏一擡手掃到了地下。哐噹一聲,蓋盅摔得粉碎,茶漬溢了一地。
阮氏斷斷續續的陣痛了一個夜晚,羊水都還未破。夏文衍守着阮氏過了子時,得了穩婆的準話說還得好些時候,在阮氏的一再要求下,後半夜回了書房歇下。高恩侯府的生活一切如常,喬氏早起過來東廂看了一眼阮氏,當着夏文衍,交代了裡外伺候的人幾句面子話,就與夏文衍一道出來,去嘉熙院給老爺太太請安。
高恩侯府夏家二十五年前,只是江西撫州一個窮舉人之家。已逝的老太爺夏外與其妻吳氏育下二子二女,長子夏皋,長女夏婉,次子夏拯,幼女夏嫣。元和十七年,太宗皇帝下旨圈了江西江東兩地採選,爲幾個皇孫慎選正妃側妃,入選之家皆爲正六品以下小官小吏,地方鄉紳,或是一般小康的尋常百姓之家,擇其祖上三代無惡行者,祖上三代無惡疾者,家中父母俱全者,家中子嗣繁茂者,其本人模樣秀麗者,性情敦厚者。夏家之幼女經過層層篩選,屏中入選,爲皇長子之次子,趙祁澤之正妃。元和十九年,太宗正式立儲,立皇長子爲太子,其次子晉爵恭靖郡王,同年與夏氏完婚。夏家當即被授予了正三品的衛指揮使虛銜。次年夏氏一舉得男,爲皇室添丁。
元和二十四年,太宗崩,仁宗即位,趙祁澤晉爲恭王,夏氏爲恭王妃。次年一月,仁宗嫡長子,徽文太子薨,仁宗冊立嫡次子爲太子,夏氏夫貴妻榮,成爲太子妃,夏家按制授予伯爵,即高恩伯。
昌慶三年仁宗病逝,太子即位。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大梁皇朝逝去了兩個帝王,一個儲君。北境的強鄰遼國在大梁皇權更迭之際,尊上帝號,舉國南侵,新繼位的皇帝被迫北上禦敵,出征前,應內閣一再呈請,在元興二年一月立夏氏之子爲太子,以固國本,夏氏尊爲皇后。夏家按制授予侯爵,即高恩侯。
第一代的高恩侯在夏氏被奉爲皇后的三天後,就含笑而逝。如今的高恩侯是夏氏的長兄夏皋,年長幼妹十餘年,年過五十,身體發福,挺着一個大肚腩,五官周正硬朗,眼袋有些下垂。從容端坐着受了長子長媳的禮。夏文衍起身,嘴角壓抑不住笑意,像父親稟告了阮氏正在生產之事。
兒子內帷之事,當父親的不多表態,倒是多看了喬氏一眼,見喬氏未有不悅之色,大感欣慰,讚賞了喬氏一回。夏家仗着外戚之身,驟然顯貴,無文武之才,佔着侯爵之位是多有惶恐的,怎奈的小妹發達之前,家中姊弟具以有親,故而聯姻以求強援都不能。直到了小輩們長起來,尤其是嫡長子的婚事,夏家是擇了又擇,最終請了皇后出面說情才定了喬氏。
喬氏孃家是隨太|祖立國的一等淇國公爵。當年太祖敕封的魏,鄭,穎,英,成,淇,榮,七大公爵,至今遺下鎮守汴京的魏國公,在京的英國公,淇國公,加上太宗朝戍衛南疆由黔王下降而成的黔國公,元興三年加封了韓家延雲伯爲信國公,大梁舉朝只有五大公爵。喬氏正是上一代淇國公的嫡幼女,上一代淇國公元興二年隨皇上征伐遼國,被有毒的流箭所傷,失去了右手,在元興四年的時候,把公爵傳給了嫡長子,老國公雖然卸了爵位和軍職隱居幕後,十幾年來,依然是皇上倚重的肱骨之臣。喬氏的兩個嫡兄,一個承接了淇國公爵,掌着天子十二衛之一的虎賁前衛,一個當着正二品湖廣都指揮使,比起夏家滿門的虛銜,喬家是實實在在的,手掌中央地方軍權的百年豪族,頂級勳貴。
喬氏這般的豪門貴女,性情果毅,承夏家宗婦之位是綽綽有餘,只略微不如意的地方,便是相貌。夏家的小妹能在數千人之中入太宗之目,自然別有風姿,夏家其餘男女亦是長的男俊女俏,尤其是自己的嫡長子,夏文衍,劍眉星目,秀美之中一股淡雅的溫潤之氣,經過二十幾年的富貴薰陶,又有了大家之氣息。與喬氏並足而立,喬氏五官太過剛硬,俗稱女生男相。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自有一套男人的標準,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也有一套評定女人,符合男人審美的標準。男生女相和女生男相,皆不是正統之相,極具視覺挑戰。挑戰成功,對立的兩個性別,氣質融合完好,那就是風韻別緻,不落流俗;要是中和失敗了,就落於下乘,喬氏基本歸於後者。當然,身爲夏家的長子嫡孫之正妻,模樣是後退的,家世纔是第一位的,能幫忙夏家撐起門庭纔是第一位的。當初皇上不知爲了什麼,登基一年,遲遲不立夏氏爲皇后,也不立僅有的兒子爲太子,以固國之根基,要不是喬家領頭斡旋,聯絡當時的內閣首輔數次和皇上痛陳利弊,皇上可能還遲遲不能決斷,如此再晚幾天,老侯爺就要飲恨而終了。僅此一件,夏家求娶喬氏,與淇國公府聯姻就是值得的。
既然喬氏的孃家如此的強硬,喬氏又是那樣的性情,難免有些女人家的醋意,且多少付與言行,兒子在內帷之中多少有些委屈,十年來喬氏霸着後院,莫敢染指,好在喬氏能生,十年中生育三子,如今又懷了一個,去年開恩讓長子身邊跟了五年的通房丫頭生下一個女孩,去年十一月,長子在外私納妾室,喬氏大鬧一場,看在阮氏身懷夏家骨血的份上,最後忍耐下來,也算賢良淑德。如今阮氏生產在即,長子長媳互相謙讓體貼,內院妻賢妾美,也算家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