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不喜歡那些嬌嬌弱弱的花兒,所以楠筠院多的是假山和各種修剪得當的灌木。揚州和西京果然不同,這個時候,西京的樹木早就光禿禿的了,楠筠院卻是枝繁葉茂的綠着。
到了庭廊,劉媽媽果然把徐其容放下來讓她自己走。
徐其容一邊瞅着周圍跟京都完全不同的景緻,一邊拖着木屐慢慢的往上房走。
劉媽媽神色有些着急,欲言又止的。徐其容一直有注意觀察她們,劉媽媽的神情早落入了她的眼中,卻也不說話。果然,劉媽媽還是沒憋住,開口道:“容姐兒,那韓媽媽畢竟是太太的人,縱有千般不是,也該等回去了再計較吧。要不容姐兒跟沈老太太求個情?”
徐其容之前就聽說韓媽媽被她外祖母喊去問話了,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枝節?
徐其容還沒說話,虞秋先冷了臉,道:“劉媽媽,你也忒好性兒了,韓媽媽瞧不起沈家,不肯讓小姐穿沈家預備的衣裳,咱們帶來的襖裙又厚的很,生生把小姐熱暈了過去。沈老太太憐惜自個兒的外孫女,懲罰一個下人難道不該?要是在徐家,韓媽媽這會兒估計已經被打出去了!”
徐其容這才明白自己之前爲什麼會昏沉的躺在牀上,原來是熱暈的?
這天寒地凍的,能熱暈也是一個奇蹟!
徐其容摸了摸身上厚薄合適的襖裙,這應該是沈家給她準備的衣裳了。
劉媽媽年紀雖大,卻也有怕虞秋的伶牙俐齒,吶吶道:“韓媽媽畢竟是我們徐家的人……”
“沈家還是小姐的外祖家呢,韓媽媽那樣挑撥小姐和沈家的關係,居心何在?”虞秋面無表情的打斷劉媽媽的話,然後又對小小的徐其容道:“小姐,沈老太太是真關心你,太太去了,以後老爺若是娶了繼室,你能仰仗的也只有自己外祖家了,斷不要跟他們生分了纔是。更何況,這次本來就是韓媽媽的錯。”
徐其容聽在耳朵裡,暗贊虞秋聰明忠心,以前她嫌棄沈家是落敗了的商戶,不肯來往,現在想想,真的是蠢透了,一個不跟外祖母家來往,又沒有了母親的姑娘,別人還不是想怎麼欺負怎麼欺負!
就是在她被嫁給那個時候還是世子的雲嵐的前夕,沈家二表哥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徐家來求娶她做妾,當時只覺得二表哥荒唐得很,氣得連二門都沒讓他進,現在仔細想來,沈家二表哥求她做妾未嘗不是在救她於水火。只可惜當時自己被雲嵐光風霽月的名聲所騙,白白誤解了他的好意。
後來跟雲嵐撕破臉之後,徐其容才從雲嵐口中得知,二表哥剛出徐家門,便被大伯父打了一頓丟進衙門,然後在牢裡折磨了個半死丟出京城去了。
那個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外祖家雖然是落敗了的商戶,卻是真心惦記着她的。在那種時候,願意不計得失來救她一把的,也只有沈家。
虞秋的話說得軟硬皆有,劉媽媽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她替韓媽媽求情是因爲韓媽媽曾經給她求來了治風溼的藥,還人情罷了。至於韓媽媽的做法,她自己也是不贊同的。
徐其容開口道:“虞秋說得很對,沈家是我母親的孃家,以後誰要是再怠慢了沈家人,打一頓板子,趕出去了就是。”
喝了蜂蜜水之後,徐其容的嗓子也舒坦了,一開口,聲音軟軟糯糯的,說不出來的好聽。可徐其容說出口的話卻是讓大家神色一凜,心裡琢磨着,小姐還小,哪裡懂得這些道理,這話少不得是誰攛掇了說的。只是,這話有道理,小姐又是主子,話出來了大家只有點頭應下的份兒。
見大家點頭稱是,徐其容又淡淡的補充了一句:“要記在心裡纔好。”
劉媽媽這次則帶着大家給徐其容行了個大禮,表了忠心。
相對於劉媽媽的詫異,虞秋則是高興得很。她也只有十二歲,在她心裡,主子雖然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可識文斷字的,總比她們這些下人聰明的。因此,徐其容說出這樣的話,她反而覺得理所當然起來。
到了上房,一個大丫鬟正拉着一個小丫頭問話,擡頭看到徐其容過來了,臉色有些不自在,卻強笑道:“表小姐來了,老祖宗剛剛還在念叨你呢,也不知道表小姐身上舒坦了沒?”
徐其容看了眼虞秋,虞秋便對那大丫鬟笑道:“珠雲姐姐,小姐已經沒事了,剛下牀就喊着來給老祖宗請安呢!”
徐其容才知道這大丫鬟叫珠雲,看樣子應該是沈老太太身邊有頭有臉的,於是笑着對珠雲道:“珠雲姐姐,外奶奶現在在做什麼?我去陪她說說話。”
見徐其容這樣,珠雲反而詫異了一下,徐其容看在眼裡不動聲色。珠雲笑道:“二少爺、三小姐和四小姐在裡面玩呢,四小姐剛剛還要派丫鬟去霜蒲院找表小姐過來翻花繩,老祖宗說表小姐一會兒就要過來,這才罷了。”
徐其容又跟珠雲聊了兩句,這才帶着虞秋進屋了,珍珠和翡翠把手裡的東西交給虞秋,和劉媽媽一起被珠雲帶去吃茶了。
屋子裡暖暖的,一個綁着秋香色抹額的老太太正歪在榻上看兩個小姑娘翻花繩,兩個小姑娘都是八九歲的年紀,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卻坐在老太太腳邊,幫她捶腿。
周圍的丫鬟婆子都在陪着逗趣,好不熱鬧!
徐其容帶着虞秋進來,少年眼尖,嚷嚷道:“容妹妹來了,容妹妹快來,這裡有香滿樓的栗子糕,還熱乎着呢!”
衆人把目光都落在了徐其容身上,老太太也笑着望着徐其容,只是那笑容裡面,帶着幾分無奈。
徐其容發現,這一屋子人,甚至連老太太身後站着的那個丫鬟,她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不像是對虞秋她們的那種陌生感。
徐其容笑着上前,二話不說的就跪在地上給老太太磕頭:“外奶奶,容兒給你請安了。”
沈老太太嘆了口氣,無奈中又帶着心疼,忙道:“好孩子,別磕疼了,趕緊起來吧!”
徐其容這纔起來給少年和兩個女孩子見禮:“二表哥、三表姐、四表姐。”
沈老太太見徐其容這樣,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忙招手讓徐其容去她身邊坐,四姐兒沈雅慧卻笑嘻嘻的開口道:“我就說容姐兒不是那小氣的人,不過是一個犯了錯的下人罷了,容姐兒還能因爲這個不高興?”
這話一出來,大家的臉色都變得不自然起來。
沈老太太看着徐其容米分米分嫩嫩的小臉,道:“罷了罷了,不過是罰她去佛堂跪一天,容姐兒要是不高興,這便讓瑞珠去把她放出來吧!”
難道她們是以爲自己來給韓媽媽求情的?難怪沈老太太滿臉的無奈,難怪珠雲神色那麼古怪!
徐其容抱着沈老太太的胳膊,整個人都貼了上去。難得見徐其容這麼撒嬌,沈老太太更堅信自己的猜測了,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一個外奶奶,還敵不過一個糊塗的下人。
哪知,徐其容卻揚起大大的笑臉,開口道:“不過是個下人罷了,她既然犯了錯,就該受罰。要我說,還是外奶奶慈悲心腸,換個人,早就把她打一頓趕出去了。”
見徐其容這麼說,衆人都詫異了,只有沈雅慧一副得意的樣子:“我就說容姐兒懂事吧!”
二哥兒沈鶴高興得手舞足蹈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開口對沈老太太道:“容妹妹這麼好,以後長大了給我當媳婦兒好不好?”
沈家到底是商戶,不像官家那麼講究規矩,二哥兒沈鶴又是在沈老太太跟前長大的,難免被縱容得有些厲害了。所以這話不經大腦就這麼說了出來。
這下,不光是沈老太太,就連沈雅慧都臉色大變的看着徐其容,生怕她翻臉。
沈老太太擔憂的看着徐其容道:“你二表哥就是嘴巴快,並沒有什麼惡意的,等開了春,就把他送到學堂去,讓先生管他去!”
三姐兒沈雅茹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容姐兒你別惱,回頭讓二叔揍二哥!”
要是換以前,徐其容還真惱了,現在見大家這樣,不由得有些好笑,道:“二表哥不過是開個玩笑,我哪裡就會生氣了?”然後又對面色忐忑的沈鶴一本正經道,“二表哥,咱們自己人開開玩笑沒什麼,這種話,要是哪天被外人聽去了,只怕會生出很多事端。”
沈鶴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了,現在見六歲的小姑娘跟他講道理,又是羞愧又是歉意,忙討饒:“原是我口無遮攔,以後再不會說這樣的話了。容妹妹,開了春,我便去學堂,下次你來咱們家,說不定可以看到一個知書達理的二表哥了。”
徐其容笑着點頭道:“好!”
沈老太太見徐其容這樣,高興得不知怎麼是好,只抱着徐其容一個勁兒道:“好孩子,好孩子!”
徐其容趴在沈老太太懷裡,感覺就像幼時被孃親抱着一樣。心裡卻是想着,在她看來,這沈家確實是富貴得很,不愧是揚州第一首富。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爲什麼沈家會在一夕之間落敗到連沈家的子孫都要去給人家當長工討飯吃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