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檀香木牀,白玉枕,繡着碎金盞花天絲緞被子,青色的牀幔用五蝠絲絛束着,兩邊各垂掛着兩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形狀的暖玉。
屋子裡的屏風、小榻、香爐、八寶架、花瓶等等無一不是價值昂貴,隨便拿出一樣東西都夠普通人家好幾年的花銷了。就連那糊燈罩的碧色的水紗,一尺就要好幾十兩銀子,還不一定買得到,一般得了這碧水紗的,無一不是拿去做衣服的罩衫,誰捨得拿來糊燈罩啊!
徐其容揉了揉隱隱還在發疼的額頭,擁着被子發呆,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倒在雪地裡了,一刀沒有死透,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又補上了多少刀。可是現在,她仔細感受了一下,除了頭還有些昏沉,全身並沒有任何不妥。
徐其容用手捏了捏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心裡有些發寒。
這裡是哪裡?看這屋子裡的陳設,竟是比徐家還要好許多。就連東陽侯府,也比不上這富貴。
以前聽說有那會邪法的高人,能夠施法讓人借屍還魂,難道,她在一個小姑娘身上借屍還魂了?可是,就算是真的有這種高人,憑什麼會幫她這麼一個臭名昭著的女子借屍還魂?
徐其容搖了搖頭。
正想着,忽然聽到外面一個女子有些着急的聲音:“韻兒,剛剛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小姐有沒有叫我?韓媽媽有沒有找我?”
然後便是一個稚嫩的聲音回答道:“虞秋姐姐,我聽你的話,仔細留意着呢,小姐並沒有叫人,韓媽媽也沒有過來,半夏剛剛過來找我玩,說韓媽媽被老太太叫過去問話了。”
“那便好,這花生糖給你吃。”
“謝謝虞秋姐姐!”
然後徐其容便聽到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往屋裡來,心裡先是一慌,然後想着,聽剛剛的對話,那女子應該是個大丫鬟之類的,又想着即便自己是借屍還魂,一個丫鬟而已,就算是看出了什麼,也不敢聲張的。於是心下穩了穩,乾脆不動聲色的擁着被子坐着。
隨着內室的水晶簾子被掀開,徐其容看到了來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丫鬟打扮的人。這丫鬟的衣服和頭上的珠花,倒跟徐府的一等丫鬟有幾分相似。
那丫鬟看到徐其容擁着被子坐着,連忙福了福上前來,一邊幫徐其容整理被角,一邊道:“小姐,怎麼醒了不叫人?頭還疼不疼?嗓子幹不幹?要喝水嗎?”聽聲音正是剛剛在外面問小丫鬟的虞秋。
徐其容這才覺得嗓子很不舒服,這身子,也不知道在牀上躺了多久,開口聲音沙啞刺耳得很:“端茶來。”
虞秋就趕緊拿了軟枕讓徐其容靠着,然後去桌子上端了一個白玉碗過來,揭了蓋子,徐其容看到裡面的水帶着點金黃色,應該是蜂蜜水之類的,便由着虞秋喂她喝了。
味道甜滋滋的,還溫着,想來之前虞秋出去的時間並不長。喝了大半碗,徐其容就搖頭不喝了。
虞秋把碗放回桌子上,然後拿了塊雪白的帕子來給徐其容擦拭嘴角,問道:“小姐,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要是還不舒服,秦大夫正在大表太太那裡,也好叫過來給小姐再看看。”
喝了蜂蜜水,徐其容覺得腦子也不疼了,便道:“你伺候我起身吧!”
虞秋“誒”了一聲,便手腳麻利的幫徐其容穿衣服。徐其容站起身來,眼尖瞅到牆角放着幾個暖爐,心下不由得詫異,看樣子這家人富貴得很,怎麼連地龍都沒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衣服是做工極好的襖裙,然而樣式和花色卻有些老土,像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虞秋給徐其容梳了個包子頭,扎的是繡着折枝花的白玉色髮帶。一邊幫徐其容穿衣梳頭,一邊絮絮叨叨的跟徐其容講自己剛剛被大表少爺叫去問話了。
外面的小丫頭早聽到裡面的動靜,去廚房端來了熱水。
虞秋幫徐其容淨了面,然後挖了茉莉花膏抹在了徐其容臉上,仔細的抹勻了。
徐其容就吩咐道:“拿菱鏡來給我看看。”
虞秋笑道:“小姐這是怕虞秋梳頭的手藝沒有虞夏好看呢!”轉身卻是拿了把菱鏡端着給徐其容看。
鏡子裡的女孩子米分米分嫩嫩的一團,脣紅齒白,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轉,乳白色的襖裙鑲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襯得整個人更是米分妝玉琢,年紀小小就看得出是美人坯子了。
徐其容詫異了一下,怎麼看着有些眼熟?
虞秋看到小女娃對着鏡子裡的小女娃露出疑惑的神情,便笑道:“怎麼樣?奴婢前段時間跟虞夏學了好長時間呢,梳頭的手藝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徐其容聽到虞秋這話,胡亂的點了點頭,擺手讓她把菱鏡拿走。
怎麼可能不眼熟,那樣子,跟徐其容小時候一模一樣!她還特地掀開了額角的頭髮,米粒大小的硃砂痣,竟然也好端端的在那裡。
徐其容小時候額角有粒硃砂痣,八歲那年跟大伯母喬氏去白馬寺上香,白馬寺的主持說額角紅痣那是薄命相。因此,上香回來,大伯母便找人幫她把那粒硃砂痣給點了,留下一個淺褐色的印子。
這哪裡是借屍還魂!這身體分明還是自己的!只是,這房間的陳設陌生得很,就連虞秋這個貼身丫鬟,她也陌生得很!
虞秋見徐其容面帶愁容,嚇了一跳,忙道:“小姐這是想老爺了嗎?等過完年,天氣暖和了,徐家便會派人來接咱們了!”
徐其容心下詫異,卻什麼也不說的看着虞秋。虞秋見徐其容不說話,以爲她是不信自己的話,忙哄道:“我沒有騙你,來之前老爺交代了,等過完年暖和了,要是他還沒有來信,小姐便回了沈老太太,讓她派人送咱們回去。”
徐其容這纔想起來,自己六歲那年,因爲生母去世,自己守靈三天受了寒,就一直病着,而揚州的外祖母也因爲痛失愛女大病一場。她父親便想着,揚州比京城暖和多了,更加適合養病,就把她送到了揚州沈家,既可以養病,又可以替她母親盡孝。
原來自己這是在沈家!
再看到牆角的暖爐和身上素淡的顏色,便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了。
六歲的事情,徐其容已經有些記不得了,再加上她回徐家不久,沈家就敗落了,後來她爹娶了繼室,徐家就更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沈家了,因此她也漸漸把沈家忘在了腦後。
以前跟自己繼母程氏鬧矛盾,徐其容總是想,要是自己外祖家不是一個落敗了的商戶,誰敢欺負自己!程氏孃家雖然破落,卻好歹是書香之家,府裡的下人們哪裡還會提起沈氏來。
想到這,徐其容便問虞秋:“現在什麼時辰了?”
虞秋從懷裡掏出一塊鑲金的懷錶來看:“馬上就到午時了,要不小姐先去楠筠院,陪着沈老太太說會兒話,正好吃午飯。”
徐其容點點頭,她剛剛正是想要去看看她那外祖母。虞秋連忙找了白色的斗篷來給徐其容穿上,然後又伺候徐其容在鞋子外面穿上了木屐:“外面下了點兒雨,穿上木屐走得慢點兒,也不容易滑倒,鞋子也乾淨。”
給徐其容穿好了,虞秋才道:“小姐稍等一下,我讓小丫鬟去把正在做針線的劉媽媽和珍珠、翡翠叫來。”
徐其容點點頭,讓虞秋去了。
心裡卻在想着,這虞秋、虞夏、韻兒、珍珠、翡翠、韓媽媽、劉媽媽,她腦海裡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如果她們是沈家派來伺候她的,沒有印象那很正常,可聽虞秋言語間的態度,至少她和虞夏是徐家的丫鬟。
跟着小姐身邊的一等丫鬟一般跟小姐的關係都是非常好的,她爲什麼會沒有印象呢?
雖然小時候的事情她有些記不清了,可跟在自己身邊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記啊!而且看虞秋的行事,應該是個穩妥的,爲什麼沒有一直跟着自己?
沒一會兒,劉媽媽和珍珠翡翠便來了,拿傘的拿傘,拿手爐的拿手爐,看她們熟練的樣子,應該是伺候慣了徐其容的。
只是,徐其容仔細看了她們的臉,沒一個是有印象的。
劉媽媽笑着問徐其容:“容姐兒,外面雨雖然不大,可有風,奶媽媽抱着你,到了廊下再自己走好不好?”
徐其容心下一震,奶媽媽?她明明記得自己的奶媽媽是陳媽媽啊!
一般來說,大戶人家小姐的奶媽媽,如果不犯大的錯誤,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的。如果這劉媽媽真的是她的奶媽媽,爲什麼她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見徐其容不說話,劉媽媽便以爲她是同意了,便蹲下身把徐其容抱了起來,虞秋跟在後面給他們打傘,而珍珠翡翠兩人便拿着手爐等東西跟在後面伺候。
劉媽媽有些胖,在徐其容的印象裡,從來沒有人這麼抱過自己。現在被劉媽媽這麼抱在懷裡,卻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劉媽媽衣服上的皁角香似乎也似曾相識。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