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說細細一想,她確實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技藝,琴棋書畫那些雅緻的她下輩子也學不會,女工之類她也實在煩得很,廚藝倒是有意思的,昨兒她蹲了一天的廚房,光學着怎麼起火控火,今兒就做了一盅綠豆湯,也只是在練習怎麼控制火候,說是熟練了以後就可以做複雜點的。”管事媽媽笑一笑,“王妃還說大竈實在麻煩,很是該琢磨簡便些的爐子,一個手柄擰一擰就能控制火大火小的。”
沈約卻沒有笑。
杜妍這是感覺到壓力了。
無論是這個環境,還是宮裡他那位姑姑,都讓她覺得有壓力,否則她絕不會勉強自己去做這些事。
同時,這未必不是她越發在意自己的證明,若是不在意自己,管別的人怎麼說,當初連名聲糟了,她都是很無所謂的。
沈約都不知該歡喜還是心疼。
他問:“做這些她都開心嗎?”
管事媽媽小心地覷他一眼,斟酌着措辭:“依奴婢看,王妃雖然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但要說多喜歡是沒有的,奴婢問多了,她便說,人生在世哪有那麼多事都是順着心意的,她雖然一開始不是很樂意,但要說多勉強不情願也是沒有的,更不會覺得委屈,難道她什麼都不做太后就能把她怎麼了嗎?只是就好像每個人活着,都是有很多任務的,她已經是很有福氣的一個了,爲了讓這福氣更持久些,本是該多多努力的,多做些事也沒什麼的。”
沈約心頭一顫。
嘴邊就緩緩掛上了溫柔的笑。
他看上的人果然是特別的,這樣積極樂觀,有時囂張蠻橫有時又很懂得忍讓求全的人,叫他去哪裡找?
可是她這樣也是不行的,太后既然出了手,便沒有能夠輕易滿意的道理,恐怕杜妍做得再多再好,也是要給她挑刺的,更何況現在還只是學一部分?
他臉色有些冷峻了起來,望向皇宮的方向,心說姑姑你又何苦逼我呢?
……
杜妍認認真真地過自己的日子,已經排入日程表,該學的東西一樣不落,不過奇怪的是沈約他姑姑沒有再叫她入宮了。
沒有就沒有吧,她也懶得去想,照樣學她的管家,學她的廚藝,因爲不再有人在上面盯着,反倒越發學出了樂趣,時不時給自己、給沈約做些小吃食,倒也是個情趣,小兩口感情越發深厚起來。
一年年就這樣過去。
杜妍滿十八了,沈約下山了,閒暇的時候,他也會放下一切瑣事,陪杜妍到處走走,遊覽各地好風光。
這些年來大周發展得極好,北齊曾有意動兵,可是他們內部奪嫡戰鬧得很火,前前後後一直延續了十多年,直到勁頭最猛的三皇子染病辭世,這才終於局勢平息下來。
不過誰也不知道,北齊三皇子離世前,沈約去了一趟,見到他的“三皇子”吃力地要掙起來:“我要成功了,我就要成功了!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沈約冷淡地看着他:“你應該很清楚,我不可能讓你在北齊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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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三皇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陸沉機。
沈約道:“當年你做下的事,雖然你自以爲不過是小事一樁,是一個玩笑,本來我也可以這樣認爲的,可是你所謂的對我的考驗,牽扯進了另外一個人,我不能容你。”
我不能容你。
這樣簡單直接地說了出來。
陸沉機嘲諷淒厲地笑了起來:“爲了一個女人!我竟不知道我的主子還是一個情種。”
沈約沒有理會他,自顧自道:“讓你背井離鄉,已經是我最大的退讓,你卻仍不知足,妄想稱帝,那我就只能讓你消失了,好在北齊經過你這樣的折騰,已經遠不如從前,也再不需要你了。”
他說罷要走,陸沉機從牀上滾了下來,毒入膏肓,他知道掙扎也沒用了,只能懇求道:“我的兒女,求你高擡貴手,就看在我這些年……”
沈約沒有回頭:“你放心,我不會動他們。”沈約如今有了一個原則,就是不會動年幼的孩子,不但他自己不會動,也不會叫手下的人去動,想到自己家裡聰穎過人卻又調皮搗蛋的臭小子,他眼裡不由忽地就柔軟了下去,不過頃刻就被他收斂乾淨,“你留下來的子嗣永遠是北齊的三皇子的兒子,只是他們能不能經得住你‘兄弟們’的報復,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了。”
最出挑的三皇子死了,而數位皇子也都廢了大半,齊宣帝年富力強的一位皇帝,有着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最後卻被自己的一羣兒子生生熬得心力憔悴,垂垂老矣。
最後北齊也是一個年幼的皇子上位,可當年大周的小皇帝如今卻已經長大成人,大周也越發是國富兵強,開始像當年齊宣帝一樣地,對北齊虎視眈眈。
北齊就夾起了尾巴。
沈約沒有讓小皇帝攻打北齊的意思,兩國一南一北分庭抗禮其實才是最好的,有壓力,有競爭,才能刺激得國內蓬勃發展,而他們沈家也纔有存在下去的意義。
若哪一天真的開了大戰,恐怕也是沈家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了,是就此沉寂,還是一舉將這天下奪了過來,畢竟無論那一邊勝了,都不可能繼續容忍沈家這個龐然大物。
不過,那都是兒孫後代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在長孫週歲的那一天,沈約不顧所有人的挽留,正式卸任,無論是暗中的沈家勢力,還是表面上的竟陵王爵位,都扔給了兒子,開始真正地帶着妻子去更遠的域外遊覽。
離開前那晚,他那個人前君子如玉,人後卻總喜歡耍賴的兒子只差抱着他的腿哭訴擔子太重會把他挺拔的脊樑骨給壓完了會不好看。
他笑罵道:“都是做父親的人了,怎麼也好意思!老子像你這麼大事都統一六部了,再嘀嘀咕咕我就給你把水攪渾了讓你去愁。”
說着頓了頓,聲音不覺低沉了下來:“你母親時間不多了。”還
總嚷着還沒有去能出產紅寶石的地方看看,也還沒看過那冰河深海,溶洞戈壁……
兩父子都不說話了。
縱然他們富可敵國,縱然他們手掌大權,縱然他們武功蓋世,有的事真的無法強求。
……
沈約回了院子,看到妻子穿着棉布外衣,正抱着一個花壇細細地做扦插,夜明珠柔和美麗的光芒落在她側臉上,仍舊如多年前一樣的美麗安詳,可那隻眼已經越發變得渾濁了。
聽到腳步聲,她擡起頭來,夜色中大概看不大清楚,笑了笑:“回來啦,兒子沒纏着你?”
“他也大了,就是那脾氣啊,臉皮也太厚了,難道還真能哭給我看?”
“只對自己人這樣也挺好的,像你啊,遇見你的時候你才十七八吧,整天板着一張冰山臉,只差在臉上寫上‘看破紅塵我要出家’八個字。”說着杜妍自己笑起來,大概覺得那副情景很有意思。
沈約也笑了起來,坐到她身邊攬住她依舊纖細的腰枝:“是,那小子比我可幸福多了。”他若也有一個父親護着,有這樣一個母親時時疼着縱容着,也不見得養不出那股子少年人的驕氣。
他看着她手裡的動作:“都這麼晚了,還做這個小心眼睛。”
“不趕一趕,這株小傢伙就要死了,放心,馬上就好了。”杜妍笑說,手裡不停,“而且這些事我閉着眼睛都能做,哪裡就能傷眼了?”
從三十歲之後,她的眼睛就開始變壞了,原本左眼的傷勢還是落下了根,逐漸遷延到右眼來,開始幾年還好,現在越發看不清東西,身體也變差了,有時候會莫名的頭疼,暈厥,她很清楚,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而上次莫名的發熱昏迷,冠白樓也確診了,感染已深入腦部,隨時能有危險。
她頓了頓,輕聲說:“沈約,咱們別往遠的地方走了,就在這京師周邊吧,我不想走遠,怪沒意思的,又不是年輕人了,那些地方再好看也是異鄉,如果哪裡都要走上一回親眼看看,一輩子的時間也不夠。”
她擔心自己這身體,如果在路上就出事了,那時沈約一個人怎麼辦?在京師裡,好歹還有兒子,還有孫子,還有那麼多老舊友人、同僚,他們勸着,沈約也顧忌着,總不會出事。
她也不想走的時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沈約沉默了一下:“嗯,那就去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看看。我先前還擔心舟車勞頓你會吃不消,這樣也好,你少操勞些,便多陪我些時日。”
在確診之後,兩人都不避諱這樣的話題,彷彿說得多了就不會感到恐懼一樣,等真正來臨的那天,也更容易承受一般。
杜妍笑道:“其實這樣已經很好了,當初你還叫我治眼睛,我就很怕,雖說除了病根可能多活幾年,可萬一失敗呢?”
其實冠白樓也早說過,她這眼睛將來難免要成隱患,可一開始是她還沒有給沈約生下兒子,哪裡敢冒險治,後來丈夫兒子都陪伴在身邊,日子過得那麼圓滿平穩,更不願意爲了一個活得更久的可能性,而放棄近在眼前的幸福。
事實證明,她其實沒有錯。
她如今都已經四十五歲了,這個時代有多少個女人能夠活到四十五歲的,這還是沈約想盡了辦法給她調養身體,連孩子都讓她晚點生的結果了,若不是她實在不是那塊料,還要壓着她習武來着。
……
比預料中推遲了小半年,可該來的還是來了,哪怕再心態平和,她還是拖着他的手紅了眼。
“做人不能太貪心,我能有這一輩子,已經很知足了,我就是捨不得你……”
沈約捱過來,與她額頭相貼,因爲習武的緣故,這些年他老得很慢,和牀上憔悴面透死氣的妻子閉起來,竟顯得年輕了很多。
他低聲說:“可以的話,你回去吧,在那個地方好好活着……”
杜妍微微一震,擡起了眼,眼前模模糊糊已經快看不清他的樣子,可是這一刻兩人之間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語言。
她忽然微微地,甜蜜地笑了起來。
“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怎麼就不怕?”
沈約扶扶她的鬢髮,柔聲道:“我要的是你這個人,你來自哪裡,以前是什麼人,又有什麼要緊,我只是很遺憾,過去都沒能陪着你。”
未來,恐怕也沒有這個可能。
她的手越來越無力,聲音輕得像是呢喃:“真的好遺憾呢,要是早點來就好了……不會弄傷了眼,不會再跟另一個人糾葛……我一早去找你,我陪你過一輩子……”
回去又能如何呢,那個世界又沒有你。
在那個世界裡,我一無所有,我會很孤單,很孤單,很孤單。
所以……
惟願生命到此爲止,無需在沒有你的世界裡煎熬。
——全書完